杨婉钰没有想到她今时今日落到如此境地,老天竟偏偏让她在此时再次遇到李淳风。
他看到她一身丫鬟的行头时着实的吓了一跳,假装奚落道,“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大小姐,现在成了这副模样。你与李家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听他这话娴儿的心里也是着实不好受,便径自坐到了池塘边,将手边的石子丢入水中,石子打破了水面的静逸,搅动了对面假山的倒影。她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你算算不就知道了吗?”
他看出她的心事和那透着疲惫的面容,想着安慰安慰她,便到她的身边坐下,“你说你跟甄逸走了便罢,何苦还要回来呢!”听他提到甄逸的名字,心中却是一阵的触动,她忘不了太白山上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忘不了他离去时的背影。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跟甄逸离开的?”她突然反应过来。
他假装一脸神秘的样子,轻轻的将脸探到娴儿的耳侧,“我算出来的!”
娴儿看着他得意的神情,送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我才不信呢!你要是真的那么会算,哪里至于到今日还只是国公府上的门客!那些随李家起兵的人可大多都得到了封赏,想必你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吧!”
娴儿也不给他留面子,硬生生的回堵了过去。
他一脸怅然若失,眼中却不带一毫的失落之情,摆着头啧了啧嘴,“时机未到呀!”在他话落的下一秒,他的表情就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欸,你倒是说说这段日子都跟他去哪里了?”他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一般,向娴儿挪了挪身。
“我们去太白上找甄逸的师父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医治祖母的方法。”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事到如今她仍然称老夫人为祖母,她习惯了这样称呼她,也早已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人。每当提起,她的心中便会感到万分的愧疚。若是说她欠李家什么,那便是祖母、承宗和李智云,或许今天的一切便是她的报应,让她来赎罪吧。无论对与否,这样想最起码会让她好过一点……
“他师傅?太白山……”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曾听过,有位姓孙名思邈的道长医术高明隐居在太白山,人称妙应真人,可是此人?”
“正是。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知道!”娴儿有些意外的望着他。
“我师傅曾与他相识一场,是以前听他提过,还赞誉了一番!”李淳风道。
“这天下的巧事倒也是多!你不知我还请先生帮我测了个字呢,不过他解释的颇为含蓄,我至今也未能想通!”娴儿有些激动的说道。
“测字?你不是说你不信这些吗!”李淳风像是抓到了一个犯错了的孩子似的,高抬那质问的语调。
“谁规定不信就不能测了!”她挑起下颌对着他,一副反正我有理的神情挑衅般的眨了眨眼。
“罢了罢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且说说你测得是什么字?”他整了整衣衫,假装一本正经的问道。娴儿随手拾起一石块,将‘杨’字大大的划在了地面上。“是杨字!”他感叹道。
“不是杨字!木字不出头,出头即为天!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李淳风沉思着许久未言语,“木字不出头……”他自言自语的重复着那两句话。
恍惚间如同醍醐灌顶,“你测的可是国运和姻缘?”他追问道。
“国运。”对于方才一问娴儿有些意外,原本她压根也没有指望他能解出什么来。不想,他又如大彻大悟一般频频点头。
“你别光在这里点头,倒是说说!”娴儿有些好奇了。
“这杨字拆开为木易,木字出头便为天易,可谓一语双关呀!”他赞许道。
娴儿听闻也如茅塞顿开,天易,不正是暗示着天下易主吗!“一语双关为何?”她询问道。
“天家易姓为天意,江山由杨到李为木易,李中带木,木字若是出头,李氏当为天子!”他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划亮了天际,直直的打到娴儿的心里,此时的她不知是喜是悲。她回想起孙先生说过的话,这天下并非她所能改变,或喜或悲又能如何呢……
她呆呆的注视着池塘的水面很久,心中不免有些惆怅,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喂!看在我帮你解开迷惑的份上,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他叫醒了她。
“什么事?”她平静的问道。也是想不出来他会有什么正经的事情。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了一起,她似乎从没有见过他那么认真过,可心中却升起了某种不安的预感。
“若是下一次你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可好?”他的严肃中却带着几分温和,如同初春的一缕阳光洒在雪地里。这似乎不是娴儿算认识的李淳风。在她的面前,他不是什么学识渊博的道士,不是赵国公府的门客,他只是想做薄子娴的朋友。他希望看到她好好地,离开这个虎狼之地,远离长安,远离皇宫。
“快点!磨磨蹭蹭,这一个院子都扫了一个上午了!”百香嚷嚷着,生怕娴儿听不到似的。
娴儿像是没事人样不慌不忙的执着扫把挪动着,若随风而动的柳枝,不失半分优雅。她知道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因为她不值得自己去置气。
不出她所料,百香果然变得暴躁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还是痴心妄想爷会给你个名分!就凭你的出身,还想与我们夫人相比!自不量力!”
冷言冷语,娴儿都能不为所动,唯有提到二哥的时候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是被刺痛了。自从那日她再也没同二哥单独说过话,见到二哥时也是他与长孙无妡在一起,他仿佛真的是当她不存在一般,或是有时真的把她当作丫鬟一般使唤。
娴儿知道二哥定是在气她,恨她的欺骗,她们之间有着太多的误会。她想解释给他听,渴望两人能回到最初的样子,毕竟他们有着几年的感情。转眄流精,眸色顿生,“她当真是高贵的很呢!”朱唇以徐,语气中却带了几分讽刺,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你什么意思?”百香上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扫把,扔到了地上。
她轻挑眉角,“长孙晟是有些能耐,不过那又怎么样了?他刚一走,长孙无妡兄妹二人就被亲兄弟赶出了家门,也没见沾上长孙家什么光,兄弟几人也没出什么有才之人。若不是她的舅父眼光好将她嫁进了李家,他哥哥长孙无忌有幸与二哥熟识,你以为他们兄妹何来的今日?她又凭什么坐在国公夫人的座位上!再者,若李家不反,想他李世民也只不过是个贵族子弟罢了……”
这园子里并无杂人,她今日的言词并不会被人听去传开,尽管她并没有胡乱说,那百香已被她的话气的跳脚,更是带了几分的惊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出言不逊,还直呼国公大人和我家老爷的名讳!你等着!我要告诉夫人,让夫人惩治你!”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娴儿,向屋门冲过去,还未等她走近,门便已经开了,走出来的正是长孙无妡。
百香急忙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指向娴儿,“夫人,她刚刚……”
她未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我都听到了……”长孙无妡淡淡说道,神色平静,但眼神却出卖了她。百香更是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望向娴儿。
“听到了更好,本就是说给你听的!”娴儿不失礼貌的微笑着,四目相接中蕴含着一束看不见的火光。
“妹妹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去了,到最后受到惩罚的定是你自己!所以日后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长孙无妡善意的提醒着,说着便走近她。
她的唇角依旧保持着轻扬的样子,附在长孙的耳边,“夫人说的对,所以这话我只说一遍,还望你牢记!”
站在她身旁的百香自然能听到娴儿说的话,她上前一把推开了娴儿,护着自己的主子,“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我们夫人还特地嘱咐不给你安排粗活累活,专挑一些简单轻巧的给你做,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出言侮辱!”
娴儿暗自心中冷笑,若不是如此,她又怎在二哥面前显得她大度贤淑呢!长孙无妡依旧是一副温婉的样子,止住了身边的百香,“今天这事儿便到此为止了,切莫传到国公的耳中!”
身边的百香确是急得瞪眼,她刚想叫夫人将这事儿告诉大人,让大人来处罚那个女人,“夫人!”她顿时感到忿忿不平。
“娴儿谢过夫人的宽宏大量!”她的语气中尽显着高傲,说完呢便转头离去了将后背留给长孙无妡,长孙并没有叫住她。与那人渐行渐远,她嘴角流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三月的午日天气依旧微寒,却丝毫没有影响到长安的繁花似锦,池中有鸳鸯戏水,枝头有云雀鸣啼,杨柳抽了新枝冷落了棕黑的旧干。就在前几日,李淳风以为师父侍疾的名义重返南坨山,一番挽留后李世民倒是通情达理的应了去,嘱咐他待师父身体康健了早日回来。
午饭过后娴儿偷闲,向书房的方向走去。自从她被李世民贬为奴婢之后,墨兰便被分配到了书房做事,墨兰是官家出身,明文识字,那点差事对她来讲游刃有余。这段日子她来看过娴儿几次,正巧被百香撞见了。那人知道两人相交甚好,便把从娴儿这里受的气转加到了墨兰的头上,没少为难她。娴儿知道她今日当值,便去看看她。墨兰守在书房外扯了扯透过纱窗正向书房里张望娴儿,“轻一点,小心惊动了里面的人。”她低声耳语。书房中有三个人的人影,其中的那一个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的二哥李世民。
“那两个是何人呀?”娴儿看向墨兰轻声问道,好奇心写了一脸。“是长孙大人和房大人!”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长孙无忌娴儿只见过几次面,还是几年前长孙无妡刚与李世民成亲的那段日子,至于房玄龄,她是从未见过。
墨兰将她拉到一旁,生怕她一不小心扑进去。她知道娴儿是来看她的,可一有李世民在,她的心早就飞进屋里去了。“妹妹可知昨日李建成来过了?”她成功唤回了娴儿的注意力。
墨兰本该称他一声尚书令大人,李建成三字让娴儿看明白了她的心底对李家的抵触,毕竟是李家害得她家破人亡。不过她又是很欣慰,因为她这样说足以见得她真的把娴儿当作了自己的姐妹,心中没有防备。
娴儿摇摇头,“姐姐可听到他说些了什么?”墨兰慎重的点点头,将声调压得更低了些,“我听说皇上驾崩了!”
短短的几个字却如同火药一般在娴儿心里炸开了,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急忙问向墨兰,“哪个皇上?”各地称帝的反王不在少数,能被墨兰称为皇上的人必定是大隋的君主,可如今的大隋确实有两个皇帝,一个是人在江都的杨广,另一个是被李渊扶起的傀儡皇帝杨侑。若是说杨侑驾崩,那定与李家有关,改朝换代的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若是说杨广驾崩,李家也该坐不住了。
“是江都的那位,听说是宇文化及逼宫弑君!”墨兰答道。宇文化及在杨广还是太子的时候与期交好,后来杨广登上帝位后对他很是倚重,但此人过于贪婪,曾违背禁令触怒龙颜,但皇帝念及宇文家的情分并没有杀他,不久之后便复用了。谁又能想到一代皇帝到最后竟死在了这样的人手里。
不过她最担心的还是他的大伯父,听说他随皇上一同去了江都,不知此次变故会不会牵连到他。
见娴儿没有什么反应,墨兰继续道,“昨日那人也有提到你,说是派人在太原附近寻了你很久都不曾寻到,怕是你出了什么事情。还说这件事情还没有告诉他们的父亲。妹妹,虽然我不清楚你与李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我看的出来他是很关心你的。可李世民并没有告诉他你人在这里,反而吩咐下人不许往外说半个字。”
娴儿怔住了,她静静的分析着墨兰的话,如此看来李元吉有意瞒着父亲她失踪的消息,可能如今李渊还以为她仍留在太原,不过如今李家正虎视眈眈的盯着皇帝的宝座,自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管她了。而大哥和二哥自然是从大嫂和长孙无妡那里知道的。若是如此说,李家除了二哥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二哥究竟对她的底了解多少她不得而知。下次有机会定要试探一番,但愿他并没能查到自己的身世,日后不会连累自己的家人。
“来人,添茶!”屋内李世民的声音响起。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厨房取些开水来!”墨兰对娴儿说。她望着墨兰渐远的背影收回了目光,四下无人,她偷偷的贴着门缝向里张望。
“杨广昏庸无道、刚愎自用到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天意。”说话的正是长孙无忌。娴儿冷笑,皇上刚驾崩他就开始数落他的不是,这长孙无忌到真是有本事。
“不错!听说宇文化及立杨浩为帝,有意回关中。昨日我与大哥商谈,认为如今之势正当是推父亲为帝的最好时机。”李世民道,他的一举一动比往日更显霸气。
“我倒是认为此事不急于一时!”房玄龄言。
“这是为何?”长孙无忌问。
“眼下大隋已是名存实亡,如今关中大权皆在丞相之手,虽有些旧臣不满,但手无实权,掀不起什么波浪来。丞相称帝是迟早的事情,当务之急是秦州的薛举,若是先定薛举平下陇西再取大位,岂不更有说服力。”房玄龄道。
“什么人?”李世民注意到门外的人影。娴儿从那个门缝中触到了二哥直射过来的目光下了一大跳,她转身想偷偷溜走,可以突然一想如是如此墨兰姐姐定会受到牵连,索性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门已经被拉开了,她的二哥就站在她的面前。
当这抹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底时,李世民有些惊讶。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看到那个身着下人衣服的女孩时也松了口气。她被唤进了屋中,立在书房的正中央,她像是一个物件似的,被三人来回的打量着。
“是谁让你来这里的?在书房外鬼鬼祟祟的做些什么?”李世民的眸中是如寒潭般的深邃,他对她有着重重的防备,像是想把她刨开看看她究竟又要搞些什么鬼。当然她不可能会承认自己是有些想他,想要找他解释清楚她们之间的误会,毕竟他对她做过那样的事情。
她又不可能连累墨兰姐姐,“是长孙无妡听说她哥哥来了叫我过来看看!”她说的自己都有些心虚了,不过这次算是她对不住长孙无妡,将她拉出来当挡箭牌。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倒是有些吃惊,一个小丫鬟不以奴婢自称,竟然还敢直视自己的主子,而且语气和态度还是这般的强硬。再看李世民的表情也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仿佛他早就习惯了一般。想来她是国公夫人的丫鬟,长孙无忌只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却也是没什么印象。
她的性子李世民是知道的,怎么可能那么听话,不过无忌虽常来府中,却没与无妡相见几次,“既然如此,无忌你一会儿便去看看无妡吧,你们兄妹俩也是许久没见过面了。”李世民道。
“刚刚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他接着问道。
娴儿也并没打算隐瞒,她侧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我听到长孙大人说太上皇昏庸无道……”李渊入关之后推杨侑为帝,杨广被尊为了太上皇。
长孙无忌虽是敢说,却还是怕这话就这么被人传了出去,况且还有之后提及的李家称帝之事。他正打算向李世民建议将这小丫鬟关起来,可却被李世民打断了。
“那你觉得长孙大人说得可对?”他单手拿起茶杯举到唇边,却发现杯已空,继而将茶杯放下。他意味深长的看向女孩充满质疑的双眼。他知道她是杨广安插在李家的一个眼线,如今杨广已死,天下局势已变,他倒是要看看她该当如何自处。
娴儿也明白,他是想听自己顺从于他,想看她背弃旧主,他便有了可以嘲讽她的理由,借此来羞辱她一番,还显得他们李家是救百姓于水火,天意所归。她自然是不会称了他的心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