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解嗤笑一声,带着:“我为什么不能?
哦,是了。你这种无知到只能凭借本能和感情冲动而为的人,自然觉得我不能。
可是,很抱歉,这个有着千年文明的世界,其运作方式与你的本能行为不同。
在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边界和责任。
大家都好好地担负起自己的身份边界内的责任,叫做守分。
人人各安其分,文明体系才能良好运作,所以守分是国家存在的基础。”
裴解端起茶喝了一口,轻浮地挑挑眉问:“知道要做到守分,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见颜玉、颜玫都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裴解一脸得意之色地放下茶杯,一字一顿地说:“是明晰自己的身份。
恰此时,改亭端着两盘点心进来。
裴解一边笑着接过,一边继续说:“就比如,我作为阶下囚忍受你们的苛待是我的责任;
而我作为蒲渠寨的客人让我吃好睡好,则是你们的责任。”
而你颜行雁和你哥哥颜秋期作为这蒲渠寨的首领,这蒲渠寨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都是你们的责任。
所以,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
“你,你……”颜玫气得说不出来。
裴解只闲闲地看着,并不搭话。
颜玉别无他法,暗叹一口气退让到:“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想要蒲渠寨。
只要你能解了此次的危机,我同意你做蒲渠寨的首领。”
“兄长!”颜玫急得站了起来。
颜玉给他一个不必多少的眼色,对着裴解继续道:“还望裴娘子不计前嫌,慷慨援手。”
颜玉说完站起来,对着裴解深施一礼。
裴解却是嘲讽地一笑:“我想要蒲渠寨的时候,忘记了韩制心还有雕儿的事情。
经过刚才一事,我发现蒲渠寨虽然风景秀美,却终究还是性命更美好。”
“你什么意思?”颜玫的怒气通过她的手指,直直地冲到了她的脸上。
裴解的眼眸中沁出的寒芒凝在颜玫的脸上,对于颜玉的劝慰充耳不闻,一寸一寸地向着颜玫指向自己的手指压过去。
直到颜玫退无可退,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想要了。除非……”
裴解右手食指点在颜玫的心脏处:“你,求,我”。
裴解每说一个字,指尖就在颜玫的胸口点上一下。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可是正值青年且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女娘的颜玫,还是不由自主地神思悠游,面颊绯红。
当他感受到面颊的滚烫,强逼理智回笼,看清楚裴解眼中的轻蔑与不屑时,登时大怒,猛地将裴解一把推开。
裴解身形不稳,蹬蹬倒退几步,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颜玫余怒仍炽,兀自破口大骂:“别以为你是个女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言行对你的形象简直是巨大的侮辱。”
从押解的路上被劫到蒲渠寨,裴解虽然在不必再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可是每日间却要面对更多的事情,为更多人的未来考虑。
是以裴解一直以最为简便的衣饰示人:以一条素白丝绦系住一身麻灰色斜领交裾长褐,以一根乌木挽月簪住一头混元髻。
在颜玫眼中,蒲渠山的壮丽风景映衬下的裴解,端的如月中仙子一般清丽出尘。
可是刚刚裴解的那番言行,将这一切都打碎了。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对别人的人生横加指责?
是,我不理性,没有你那么深远的眼光,没有你那么复杂的心性和机谋,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只是类别上的不同,并没有优劣上的差别。
你凭什么如此傲慢,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指点别人的人生?
你凭什么如此残忍,对我们赶尽杀绝?
你凭什么认为你所遵行的规则就是对的,甚至你可以借此肆意指摘践踏别人的尊严?
你凭什么去定义别人的一辈子?”
裴解没有想到今天会连番两次遭遇如此难堪的斥责,一时之间也感觉不到疼,只愣愣地看着颜玫的嘴巴一张一翕。
颜玉也完全麻了:父母去世的早,自己把弟弟一手拉扯大,在自己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孩子,像小兔子一样听话乖巧的孩子。
可是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一头大虫。
可能捕猎技巧还很生疏,甚至笨拙,可那散发出来的气势,是大虫无疑的。
这一刻颜玉觉得他和颜玫之间的一份深入骨髓的牵绊,骤然崩断了,鲜血流了一地。
他痛到难以呼吸,整个人麻在当场。
颜玫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觉察到两人的异常,焦躁地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把自己的情绪编织成语言的匕首。
“守分?守的谁的分?为什么守分?怎么叫守分?
是不是我们这些天真淳朴的人兢兢业业地俯下身去,任由你这样傲慢的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才叫守分?
你还给这所谓的‘守分’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文明体系的运行?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文明吗?一千年前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才是真正的文明。
如果只有你所谓的守分才能叫文明,才配叫文明。
那从今以后,我就是野蛮人!”
喊出这句话之后,颜玫觉得胸中的积垢块垒终于裂开了一个豁口。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踱步到裴解身边,慢慢蹲下,看着裴解的眼睛继续说:
“没错,我是没有你知道的多。在你眼里那是低贱无能对吧?
可是你知道吗,在我眼里那是一份难得的赤诚,是最高级的生命形态。
你所鄙视和不屑的,恰恰是我灵魂的荣光!你个瞎眼蠢妇!”
最后四个字,颜玫也学着裴解的样子,一字一点地敲击在裴解身上。
说完话,颜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整了整鹤氅的衣襟,模仿者刚才裴解的傲慢神情道:
“行了,你也不用在地上装可怜了。
反正你也说你的衣食住行都是我蒲渠山的责任,坐在地上与否,对于结果影响不大。
至于你的方案,你就忘了它吧。”
颜玫说完这句话就大踏步地朝厅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