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夏猎顺利结束了。夜幕降临，谷内到处大摆夜宴，如萤火之海，漫天繁星，热闹非凡。
因为按照原本轨迹，九公主失踪，宴会也终止了。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幻泡影。
夜宴中，篝火旁，或尽情唱歌跳舞，或酣畅饮酒言笑，空气中花草香、烤肉味、果酒香，各种香气混杂，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
路过的知月和赤瞳口齿生津，这些族人也热情似火，盛情难却，知月很快加入他们之中。
被这么多人围着，赤瞳一时无措，紧揪着知月的衣服，倒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的后面。
只有胡四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处角落，一面望着玩乐的行人，一面啃着一块饼子。
知月玩累了，牵着赤瞳的手很快发现了他。因为所有人都在宴会上，只有胡四郎例外。
她上前，随便搭话：“你这样，是没朋友吗？”
“……”胡四郎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太弱了，同龄的人都瞧不上他，所以他才没有朋友。
他最后咬了一口干巴的饼子，一面咀嚼，一面道：“不需要。”他现在只有自尊心了。
知月尊重他，只道：“为什么想要拜师？”这句是句废话，知月只是想转移话题。
胡四郎道：“变强。只有这样，我才能被人瞧得起……告诉你们做什么，反正你们不会懂的。你们今晚要不要住我家？不住就算了。”
“多谢，我们找到住处了。等你找到花泽君后，可以去那边的一棵大树下面找我们。”
胡四郎抬头看了一眼，旋即把吃剩的一块饼揣进怀里，起身，向她们告别：“我走了。”
这里的房屋建造与人类的差别不大，只在一些花纹图案上有具体的区别。然而这里的环境却比京城要好，房屋稀疏，不必在乎拥挤。
等到下半夜时，谷内的族人们几乎都休息了。
知月坐在大树上，耷拉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双手抱住膝盖，微仰起头，看着今晚的月亮。
赤瞳侧身坐在另一边的树杈上，想了想，道：“那小屁孩八成是在骗我们的，他根本不知道花泽君这个人，有必要等下去吗。”
知月漫不经心道：“但他以后一定会知道的，我只是提前告诉了他这个人。我们不需要等很长时间，这里是心境，时间已经碎片化了。很快，这里的场景就会换成另一个了。”
名字当作一种暗示，就好比在一个人面前提一个他熟悉的名字，那个人一般都会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把所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人翻出来。
赤瞳心想之前被花孔雀困在了扶笙的幻境里的情景，就跟现在差不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没了话题，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知月尚且在发呆，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异样。赤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迅速生长。
虽然之前她和知月独处时，也有过类似这种不知所措的情绪，但到底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所有心情突然放大，犹如袒露在外的身体。
那种羞耻感，几乎让她窒息，有点喘不上气。
赤瞳又将之前的面具挂到了脸上，试图掩饰那如同熟透了螃蟹一般的脸，若无其事地撸着头顶树枝上的叶子，并故意弄出一点声响。
掩饰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找事情干。
哗啦啦的树叶，风一吹，全飘到了知月身上，一会儿功夫，已经完全影响到知月赏月了。
“……”知月无语，抖落一身树叶，有点莫名，于是侧脸问道：“这棵树是跟小瞳有仇吗？”
没有。
赤瞳在“嗯”后面拉了一个长音，然后身体又哆嗦一下，正襟危坐起来，答：“有吗？”
好吧。
知月扬起嘴角，漫不经心地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吧？比如，有关我过去的事情。”
赤瞳还没想好，要问她什么问题。
不过，既然她先开了这个口，赤瞳也不想沉默了，于是，随便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道：“不是。我不是要问你那个。我要问的是，发生这种事情，你为何一点也不紧张？在我看来，你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结果。”
知月却摆摆手，假笑道：“哪里。小瞳这么说的话，那就太高看我了。我这个妖吧，是比一般的大妖怪强一些，但也只是一些。预测未来，我可没这个本事。如果你想说是小青告诉我的。我只能说，你太不了解他了。”
“他会在我今天踩到了狗屎之后，告诉我注意脚下，在我出门被雨淋湿后回来，告诉我今天要下雨。这才是小青。但他不是经常这般明知我心情不好，还火上浇油，有时还是会雪中送炭的。”
不知是不是玩笑，赤瞳听完，心情莫名好了许多：“那，为何每次看你，都没有紧张感？”
知月低低头，抚摸那副猫脸面具，仿佛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答道：“我想，大概因为我是猫妖，猫的本性不也没那么多紧张感吗？我这么回答问题，小瞳可还满意？”
“原，原来如此。满意。”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但又怕气氛变得跟刚才一样微妙。赤瞳不会聊，除了学着问一些眼下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
……
“这是哪？”
“……桃花谷深处的某个地方吧？”显然，知月也不确定她们具体在哪。
她们刚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处在青天白日的一个茂盛的林子里了。就挺突然的。
赤瞳环顾四周，又问：“为什么会在这？那小屁孩呢？”
知月也是第一次进别人心境里，到底没什么经验，道：“可能还没出现吧。我们在等等？”
“要等你等吧，我可不想喂蚊子。”
空气潮湿得不像话，也就意味着蚊子也是多得可怕多。何况还是在这杂草丛生的野外了。
就这说两句话的功夫，赤瞳的手面上已经被咬了两口。
她痒得有些抓狂，受不了了，见着不远处有条羊肠小道，便打算先到较空旷的地方躲躲。知月也怕蚊子，没办法，也跟着过去了。
小道宽不过半丈有余，前后都有树丛遮蔽，不见从何处始，何处终。知月低头盘算着，要往哪边走，这时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传来。
知月心道这说不定是揭开胡四郎秘密的一个线索。她与小瞳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便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很快，她们就来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座竹子搭建的竹屋，左右也就两间房间的样子。
待她们驻足，笛声已歇，旋即响起一阵叫好和拍掌，其中说话声仿佛是一群小孩子。
知月拿眼神示意，两人走到近处，绕过竹屋来到后院一看，果然，一青年，及六个孩童。
那男子盘腿坐在台上，仿佛在表演什么，手上拿着青笛，身前有几个布偶，而那些孩童便是客人。
知月的视线重新回到那男子身上。男子一袭白衣素袍，面容温润，洁白如玉，眼眸微垂，神色和煦，耳边是一双白色狐耳，更衬得此人温柔可人，像极了一些民间话本里描述的男狐狸精。
那些孩童自然也是九尾狐一族，都生有一双毛茸茸的狐耳，除此之外，与凡间的人类孩童无二。
对于那男狐狸精……
她的第一反应是多瞧几眼，暗自记下，也许哪天没胃口吃饭，想起此人来就有胃口了呢。
毕竟，美人确实养眼，也养胃。
而赤瞳则看了一眼知月，心想：“狐狸精而已，又那么好看吗。”
想也没想上前一步，就挡去了知月的视线。
知月心中明了，故意打趣道：“小瞳，一只男狐狸精而已，你紧张什么？”
赤瞳反应过来，仿佛刚才的不是自己一般，也不知道自己瞎紧张什么，反正觉得羞耻。
她支支吾吾，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终于在知月的逼近下道：“我怕，有埋伏。”
知月笑了笑，道：“嗯，这是担心我中了埋伏。真好。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犒劳一下小瞳。”
犒劳……赤瞳听完，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充满粉色的场面，脸颊一偏，蹙眉：“够了。”
知月这才正经起来：“你觉得那人会是什么人？”
赤瞳大声道：“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知月拦住她道：“来都来了，打声招呼再走呗。别担心，我有直觉，他不是我们敌人。”
男子早就注意到了不请自来的两人，脸上兀自没什么变化，伸出温柔的手来，在每个小孩的头顶上揉了一把，最后将一包饴糖平分给了他们。
其中一个小孩，不舍道：“花哥哥，现在时间还早，你要不再陪我们玩一会吧。花哥哥，求求了！”
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小孩异口同声，都是在要求他们的花哥哥再陪他们玩一会儿。
男子倒也没惯着这群孩子：“花哥哥今日有特殊客人，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都听话。”
小孩们又七嘴八舌：“……花哥哥必须答应我们，明天为我们表演布偶猫大战布偶兔，我们要看！”
男子无奈只好应了一声，道：“一定一定。回去吧。”
待那群小孩走后，知月和赤瞳才抬脚过去。知月停步，没等男子开口，开门见山问道：“阁下何人？”
男子将青笛用棉布细心包起来，一面做这个动作，一面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们才对吧。”
知月轻哼了一声，道：“那倒也是。是我着急了些……”
男子打断她道：“你们可以不用告诉我你们是谁。只需告诉我，所为何事。可是看戏？”
看戏？！
知月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对蹲在台上的赤瞳道：“方才不是在说人家不是什么好人吗。”
赤瞳抱着一只布偶兔，恋恋不舍，头也不回道：“不是我说的，你一定是出现幻听了！”
知月：“……”
赤瞳说完，问那男子道：“这东西多少钱？我买了！”
男子歉然：“实在抱歉，这布偶是非卖品。”
赤瞳顿时疑惑道：“什么是非卖品？我怎么才能买？”
男子有些为难。知月这时走上台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有什么，等我回去给你做个。”
赤瞳却回了她一记白眼，嘟囔：“上次说的给我做一个兔子石雕呢？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给忘了。”
知月：“这……呃……”怎么说，这真不是她故意要忘的。
她没记错的话……不对，她就没记错，她这几个月几乎就没闲着：刚从浮华山回来就赶着失忆，然后又去海国，好不容易回来了，京城又乱成一锅粥。
小瞳应该也记得，那是什么原因，或是开个玩笑，亦或是提醒她别忘了？
然而，不等知月回答，赤瞳就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算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要……”
知月有些不甘心，虽然明知道这是小瞳在给她使坏，还是忍不住打断道：“别，必须要。我这人还是说话算数的。以后我要是忘了答应你的事，你提醒我，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而为。”
赤瞳见状，心底窃喜，面上却不为所动：“可是你说的。”
男子对知月道：“既然这位姑娘喜欢，不若就给她做一个。我也可以教姑娘一些如何做布偶的技巧。”
赤瞳听闻此言，侧目看向知月，眼底带了些期待。
知月却呵呵一笑，委婉地，且“低调”地道：“还是有时间吧，我学东西还是挺快的。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闲话了。敢问，我们应该怎么称呼阁下？”
听清楚前半句时，赤瞳的脸上还是忍不住略过一丝失落，旋即也回过神来，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男子笑道：“花。既是姓，也是名。姑娘叫我花就行。”
知月也笑道：“好巧不巧。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虽然没有‘花’，但他姓花，你猜他叫什么名字？”
男子脸色有一瞬间异样，慢慢低下头去，拾起地上的一只布偶拍拍：“姑娘还有其他的事情么？”
知月正待要说什么，一个少年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正是胡四郎。
这时的他，还是那般弱不禁风的样子。
知月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旋即牵起小瞳的手，道：“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男子此时的脸色有些阴沉，顿了顿，淡声：“请随意。”
胡四郎认出了知月和赤瞳，便与她们说了几句话后，跑到男子身前，一言不合就先给他跪下了，就像之前拜她们为师时，态度诚恳。
方才胡四郎跟她们说，花泽君虽然没找到，但也找到了一个姓花的高人。
他已经来这拜师十九次了，今天是第二十次。
赤瞳不理解他说的高人，怎样算是高人，用布偶逗小孩开心那样吗？
知月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疑惑，漫不经心道：“我以为，胡四郎想拜花泽君为师，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不会看不起他。方才花泽君对孩子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对谁都能做到平等对待，如此温柔的一个人，胡四郎很难不动心。”
赤瞳思忖道：“说起温柔，我倒觉得狐狸精也不错。”
知月支颌道：“你是说这时的小夜。她确实也很好。但就因为太好，小夜地位太高。而且又发生了那种事情，他大概是没脸去。”
赤瞳像个好奇宝宝道：“那花泽君不是魔族吗？怎么也是狐狸？会不会我们认错人了？”
知月道：“他刚才的反应和神色都耐人寻味，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至于为什么是九尾狐的身体，不着急，我们可以再往下看看。”
两人站在墙外，知月探出半个脑袋，赤瞳踮起脚尖，一面闲聊，一面偷听后院里那两人的对话。
花似收拾起布偶后，就转身背对着胡四郎，见他要走，胡四郎跪行几步：“求求您了！不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只要您教我法术。不管什么法术，我胡四郎都肯愿意学！”
这样的说辞，听了不下几十遍，这孩子天天都会来这，为了让他教他法术，仿佛已经魔怔了。就算再和气的人，到底也是会觉得烦。
前面有几次狠下心来，决定一天不搭理，然这孩子就跪了整一天，到底惜命，累了饿了也会走。但真的熬不住他每日每夜的来。
今天说什么也要有个了结了。既然他想学，那教他一些是了。
胡四郎以为今天还要跪上一日，却见花转过身：“有三点要先说清楚。第一，我是不会教你多么高深的法术；第二，你资质差，我只教你最基础的法术；第三，以后别叫我师父。能做到这几点吗？”
胡四郎瞬间喜极而泣，抹了抹眼泪，就忍不住要喊师父，还没脱口而出，就被花泽君堵上了嘴。
分明他们隔了十几米。赤瞳立时讶然：“……瞬移？”
知月轻叹一声，赞叹道：“是。不过看他的反应，显然要比我们之前对付的胡四郎的要快得多。”
胡四郎怔了怔。花这才把手拿开，微笑里掺着几分严肃，道：“可以叫我花哥哥，听清楚了？”
胡四郎重重点头，道：“花哥哥，我一定会跟你好好学法术的，我以后也要变得像花哥哥一样强大！”
花却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教你变强，你记住。”
胡四郎疑惑道：“可是我需要变强啊，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瞧得起。花哥哥变强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花也大概没料到，这个少年会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想了想，道：“你只需知道，强大只是看起来很强，万事万物都有弱点。强大是相较而言。不会有人是永远很强，自然，也不会有人真的一无是处……”说到这，戛然而止，自嘲一笑：“我干嘛跟你说这个，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还别说，这人看人真准！知月觉得，自己愈发对花这人感兴趣了，尤其是他以前所经历的事情。
对比之前认识的“花泽君”，这简直是一个正面和一个反面好吧。也难怪胡四郎会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