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瞳微微一怔。
……灯笼？
确定没看错。素娥现身时，手里执一灯笼。灯笼自没奇怪处，可那灯笼偏偏是兔子形状。
多看一眼，越来越熟，只觉得很像花灯节那晚，笨猪送她的第一个礼物。怎么在她这？
赤瞳对这位上神的态度，本就存了偏见，如今，又多了一分意味不明的审视，和警惕。
相反，素娥却对小阎身边的这位十分看好。至于，是一种怎样的“看好”，就耐人寻味了。
她个子比知月相差无几，每每注视似上位者，居高临下，道：“小阎来得可真是巧了。”
知月“啧”了一声，道：“我竟还不知道，传说中的月灵上神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
一来一去，火味弥漫。
然而，素娥到底是传说中的神，气场就是不一样。她微微一笑，仿佛觉得小阎是在夸她。
知月：“……”
也是，偷听别人对话，她都能表现出一副理所应当，窥探别人隐私，又算得了什么呢。
素娥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脸颊，笑得很是亲切：“小阎不告诉我原因，我只好亲自来找咯。”
见此情形，赤瞳不禁道：“我是不是打扰了？”
一边是不知在想什么的素娥，一边是要离开的小瞳。知月的脑子有点受不了，回过神来，就去牵着小瞳的手，打算先离开这里。
但她知道，想要摆脱素娥，不会那么容易的。
果然，素娥语气慵懒道：“当然是没有了……”
“你能进来，就说明小阎很在意你。毕竟这里，可是藏着小阎的所有秘密呢。对不对？”
原来，笨猪没有骗她。赤瞳低头，欲言又止。
这时，她用余光瞥见了知月的手，先是握起，然后松开，重复了几遍。可能是在紧张？
知月并未说什么，面不改色。又听见素娥道：“小妹妹，你知道，小阎以前是神族吗？”
“她其实跟我一样，来自一个强大的神族。”
赤瞳颔首不语。她知道，但她从来不问，她想让笨猪亲口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素娥见她没有反应，便以为她是默认了，于是继续道：“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怎么放弃神族，最后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怎么说……欲望的奴隶，堕落的猫妖？”
“……”素娥捕捉到了赤瞳看向知月的眼神。
她提着灯笼，围绕二人转圈，每走一步，脚下的星辰便荡起一圈圈涟漪，渐渐远去。
目光一直放在知月身上，眼底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魄力，总觉得让人不寒而栗。
“那就由我来解释一二。首先，在神族观念里，神是不可能变为妖的。妖必须要有元神，这就像人类离不开灵魂，神族离不开神识……”
“够了素娥……真的有必要现在就说吗？”
见小阎突然打断自己，像被踩到了小猫的尾巴，素娥涌出更多兴致，道：“不然呢？”
小阎，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想说，就喜欢看你这副无可奈何，仿佛受人欺凌过的表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赤瞳恰好与素娥处在了同一阵营，她将手从知月的手心里抽出来，抱着胳膊，插一嘴道：“你，继续说下去。”
素娥不愿意接受命令，但是现在，她很乐意说下去：“话说回来。那么，小阎的神识为什么变成了元神呢？在这之前，我知道，神识是神最基础的存在方式。只要神识还在，神就无法陨落。而神识乃三界最为稳固，最为坚硬的存在，可以说三界无人能摧毁……”
“所以，也几乎没人知道神识里到底有什么。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神识由几部分组成，其中之一，就是元神。按理来说，只要取出里面的元神，就可以创造出一个和本体一模一样的妖。但问题是，要怎么才能取出来呢？”
“据我所知，三界之内，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办到。在我们神界，有一种神罚最为残酷，它叫日兰九木。一般神罚，不过就是被贬，或遭几道天雷，神力尽散，沦为一个凡人。而日兰九木，它是直接把你从这个世界抹掉……”
说到这，脚尖一点，飘到一根粗树枝上，右膝搭在左膝上：“就是说，日兰九木是唯一可以摧毁神识的办法。日兰九木不是萝卜白菜，哪里都有，这种东西只有冥界才有。”
“日兰九木，千年开花，千年结果，果实一旦成熟，便会自燃，留下种子。这个名字的解释是：神火的燃烧同兰花一般，伴随着九幽山八十一道天雷劈下，至神识化作虚无。”
听完，赤瞳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她想象不出，这种残酷的神罚会是怎样痛苦的过程。
素娥顿了顿，最后道：“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小阎虽然不是因为神罚，但也是用了日兰九木才变成妖的。小阎有要补充的吗？”
赤瞳偏过脸。
却见知月默然几秒，冷笑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就不怕知道的太多，遭天谴吗？”
“天谴？”素娥从树枝上下来，瞬移至她跟前，哈哈笑道，“那我也心甘情愿遭这个天谴。”
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知月恍然，淡淡道：“果然。见过冥君了？”
“当然。”
素娥把灯笼递向赤瞳，后者迟了点才接过。她稍得意：“他是我弟弟，敢不说实话吗。”
“不愧是上神，胡编乱造的本事进步挺大的，再过几年，上神应该能出话本子了。”
赤瞳心情莫名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素娥拂袖，生气，但并未真的生气，而是在佯装，在沉默，在等知月的反应。
知月看也不看她一眼，侧脸道：“小瞳，我们出去，别理这人。她就是一个疯子。”
赤瞳却看向素娥道：“我有问题想要问，知月到底为了什么才会选择变成一只妖的？”
话音未落，知月放下牵小瞳的手，脸色惨白。
素娥微微一笑：“小阎当然是为那人了。不然小阎也不会这样。她以前可是很孤僻的。”
哪会像今天这样，八面玲珑。
知月欲言又止。
看她的反应，赤瞳只当她说的是真的了，便又道：“那你说的这人，他现在在哪？”
素娥道：“我也想知道她如今在哪。她现在既然不在神界，我猜，便是在人界历劫。”
赤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正感到些许震惊。
旁边的知月啧了一声，欲离开。素娥发觉，眼底金光一闪，便施一个定身术将她定住。
知月：“？？？”
素娥走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小阎，我差点忘了，还有件事十分重要。”
她顿了顿，垂眸道：“他说，当年是你求他这么做的。知道吗，你是神界第一个主动要求用日兰九木的神，一个地方出错，你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你的神识最后被日兰九木分成三块，一块是神音，你已经为了修补她的神识消耗了，还有一块是灵魂，剩下的就是元神，你只是小阎神识的其中一部分。而你需要一副躯体才能活。我去看了，你原本的躯体，已经让给灵魂了。”
“你要想活着，这个躯体不能太弱，否则承受不住元神。你最后选择了无尘石，那是我弟弟的一个法宝。但无尘石有一个致命缺陷。它虽然能像妖物那样，承受多年，但它毕竟是用冥界的死气炼化而成。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你最终也会被无尘石吞噬，变成一块无尘石……
“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素娥缓慢地抬眼看向知月，知月的脸上无甚波动，仿佛这样的结果，她早就已经接受了。
不管小阎怎么想的，反正她心里挺别扭的。当她得知真相时，第一反应是生气，很生气。
当年，初见小阎时，只觉得小阎这人有趣，不像她养的那些小猫，小阎可是一点也不乖。
认识之后，她想把她据为己有，想调教她，并以此为乐。于是小阎很配合，见面就是拌嘴和切磋。
小阎就像她调教之前的野猫，永远不会学着服从她。
直到某天，这只小猫心情不好，她以为过几天就好了，然后它又闹绝食，她也没在意，她觉得它活该这样。最后小猫死了，她所有乐趣都没了。
小阎说她冷血残忍，她便真的只有冷血和残忍吗？
她的一生，从未在意过别人。她惯会养一些小狗小猫，然后在她的调教下，都变得十分乖顺可爱。
唯一缺点，就是寿命短。神兽寿命虽然长，但她没兴趣，因为没有哪只神兽不惧怕她的。只要她想，这世上不会存在不听话的，直到小阎出现。
素娥对小阎的调教，乐此不疲。
但是，真正的小阎已经不在了，而且她才知道，所以她很生气。
过后，是自我安慰。素娥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找回从前的感觉。不过眼前这人虽然和小阎很像，性格和说话风格完全不一样。
知月不知她在看什么，或是想从她脸上看到何种表情，总之，她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她反而很冷静：“你都知道了。还想做什么？”
素娥勉强笑了，后退两步：“只是想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瞳，又最后补充：“我的提醒，或许对你有用。”
话音刚落，素娥给她定身术解开。
知月抿抿唇，欲说什么，却被小瞳扯着胳膊打断：“什么时间不多了？给我解释清楚！”
知月未瞒着：“简言之，我的身体是一块石头变的，等过段时间，我就要变回石头了……”
“还能恢复吗？”
“大概，不能了吧。”
“什么是，大概？”
素娥解释：“这么多年，她的元神早就因为无尘石的侵蚀，和无尘石融为一体。没救了。”
知月顿了顿，浑不在乎道：“不过石头而已。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早就看淡了。”
可是……
为什么？
赤瞳感觉胸口堵得慌。今晚这些话，真的轰得她体无完肤，如坠冰窟。最让她难以接受的，还是知月要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这件事。
“……”知月一时间默然，不敢去看小瞳的表情。她知道，小瞳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确实。赤瞳几次想开口，就是想问一句，这些所谓的真相，难道就是她今晚要说的吗。
从知月方才的反应看，答案明显不是如此。那么也就是说，不是素娥，她还是想要逃避……
对吧？
原来如此。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说什么想要拯救她，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在哄着自己，把自己当成一时的冲动罢了。
在她的心里，自己才是多管闲事的那一个！
赤瞳冷笑道：“到头来，是我多管闲事了哈……”
“……”
不知为何，忽然有一丝情愫，在知月的心里荡起细微的涟漪，迷茫，又不敢去深究。
之前在海岛上，她也有过一次。
不说，或是继续隐瞒，无论怎么选，小瞳的离开都是既定的事实，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她既是将死之人，又何必浪费她与小瞳的时间呢，或说，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副模样，换谁来都一样，这么多年了，她也习惯了。
哪怕以前，害怕孤独，如今，她坚持下来了，终于要死了，何故要拉小瞳一起下水呢。
但是，她不能接受，这不该是她们的落幕。她现在能清楚感受到，来自于小瞳的欲望……
想走进她心里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知月却道：“干嘛愁眉苦脸的。换个角度想，不觉得这是一件幸事吗？我死了，小瞳以后就不会与我为敌了不是……”
“……”素娥无语了，心想：“你要不听听这是人话吗。果然跟以前的小阎一样，嘴毒。”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赤瞳已经当她是认真的了，面无表情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知月不语。
小瞳走了。
素娥转到她身后，抬手在她肩头拍了拍，道：“有些人本来就想走，你是拦不住的。”
小阎，这个道理，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知月叹息一声，道：“小瞳走了，你开心了？”
素娥道：“这说的什么话，我也是好心帮你。”
不等知月反应，她便掌心朝下，往下摸到了对方的手。令她意外的是，知月没有挣扎。
大概，在知月的身上，依然有着小阎的影子。
素娥曲起食指，往她手心里画了几个圆圈，画到第五圈时，克制不住地又与她十指相扣，触及的瞬间，是冰冷，带着性感的冰冷。
想让人把她捂热。
知月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度，以及急促的呼吸声，弯了弯嘴角，戏谑：“上神也会脸红？”
仿佛破了某种禁忌，对方的冷嘲热讽传到素娥耳中，也多了另一种意味，是挑衅……
亦是挑逗。换作别人说，素娥可能当场就杀了那人，若是小阎说的，那就另当别论。
素娥红着脸颊，内心既兴奋，又生出些许迷茫。过了一小会儿，此时的心情完全变了。
“……”她撤回了身子，并拉开一步的距离。
“别转身，等我说完。虽然现在说已经晚了，但是，我还是想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还有别的感情。在别人都疏远我，畏惧我的时候，唯有你，是同情我。整个神界，能以朋友真心待我，少之又少。”
“另外，我还想说一声对不起。你是知道我的，这句道歉，分量有多重。小阎，对不起。没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帮到你。”
沉默了几秒，知月松了一口气，笑眯眯道：“上神这么肉麻，多少让我有些不习惯。”
继续道：“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没怪任何人，自然也不会寻求任何人的帮助。你不必向我道歉。而且，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憋了一千多年，终于说出来了，素娥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许多，随后脸色一变，笑容诡异道：“今晚之事，你给我最好烂在肚子里……”
知月道：“行了。你又要拿这座城的人命威胁我。我这人最讲义气了，放心好了。”
素娥就要走了，道：“最后再送你几句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