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
明明是白天,室内却没有一丝光线。浮夸恐怖的花纹装饰着大殿的柱子,几百支蜡烛照亮着周围,大殿是死一般的寂静,周围的环境无一彰显着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教主!”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匆匆跑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他对着宝座上的男人跪下。
宝座上,不出意外,就是暗镜教教主——燕明阙。
那个高位上稳稳坐着的男人慢条斯理掀开帘子,走下台阶,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婴。
“长得真丑。”他嫌弃的说道。
“呃……产婆和郎中都是我们的人,没人知道这件事,凤云小姐也以为这是个死胎。”那黑衣男子恭敬地对着燕明阙说道。
“带她下去吧,派人继续盯着叶府。”燕明阙无聊地走上台阶又自顾自的坐了回去。
那黑衣男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
“小九,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燕明阙玩味地敲了敲扶手,看向黑衣男子。
那个名为小九的男子低下头问道:“不知教主为何不直接灭了叶府,要这么迂回的去拿那件东西……”
“直接灭了?”燕明阙笑了笑,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不急……我只是要护凤卫的虎符,又不是要她命。”
“而且,我也舍不得,破坏她来之不易的安宁。”
……
这大殿外的唯一春色竟是几株木槿花。
被别人称为教主,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正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在院子里赏花。
“父亲,我为什么叫木槿啊?”女孩拉了拉燕明阙的衣袖。
“因为她喜欢木槿花。”他只是淡淡说道。
燕木槿不懂,她只是问道:“她?是我娘吗?可是我怎么没在这见到过我娘……”
燕明阙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去找你九叔叔吧。”他牵着燕木槿去找小九,“今日还有功课要做,昨日学的琴,会弹了吗?”
燕木槿摇了摇头,有些烦躁:“我不想学琴,我想学剑!我看这里的哥哥姐姐都会用剑……”
“不行!”燕明阙皱紧眉头呵斥道。
燕木槿吓了一跳,她不再说第二句话。
燕明阙摸了摸她的头,蹲下来无奈道:“可以学剑,但得把琴先学了。”
燕木槿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学琴。直到后来,她偷偷听见九叔叔对父亲汇报,那叶府二小姐叶玉槿今日又弹了哪些几首曲子,读了哪些书。
她非常好奇,这叶府二小姐叶玉槿到底是何方人物?于是她偷偷下了山,找到了洛护的叶府,翻墙偷偷去看那叶府二小姐到底是谁?
是一个冬至夜,许多人围在一起在院子吃饭。
燕木槿趴在墙上,看着他们觥筹交错 ,气氛是如此轻松。暗镜教人人自危,勾心斗角,像这样的团圆饭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
“母亲,你看妹妹……”一个长得跟燕木槿一模一样的姑娘戳了戳奶妈怀中的大约只有一两岁的孩子。
“真可爱啊,我们溪亭。”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姑娘笑着看向叶溪亭。
“哈哈哈哈哈。”主座上的男人笑了笑,转头看向身边的笑容灿烂的女人。
“……别看我啊,枫郎。”那女人笑了笑,珠钗在风中摇曳晃动。
“不看不看,慕兰,你尝尝这个。”
“父亲您也吃,不用给我夹菜。”
“姐姐你多吃一点,这可是父亲亲手做的呢。”
“真的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
院中烛火微暖,一派祥和。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燕木槿不知为何,眼泪落了一地。
突然,她感觉身后有一股力,把她从墙上扯了下来。
她惊恐地想要逃,抬头却发现是燕明阙。
“父……父亲,你怎么来了。”她有些不安地攥了攥衣角。
燕明阙看了眼院中热闹的景象,又看了眼落泪的燕木槿。
他蹲下来,用大拇指抹去她的眼泪,与她平视:“这话该我问你。”
“我……我,”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转移话题道,“我看见院中,有一个姑娘,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燕明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站起来,拉住燕木槿的手,“先回家吧。”
……
暗镜教的冬至没有团圆饭,春节也没有年夜饭,燕木槿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年春节,不知教主抽什么风,四处张灯结彩,一向走阴湿风的大殿挂上了几个红灯笼,喜庆的氛围没有,反而更恐怖了。
四大堂主和左右护法局促地坐在饭桌前,正上方坐着的是牵着燕木槿的燕明阙。
燕木槿看着一桌子人,又看了看身旁的燕明阙,她小声问道:“为什么叔叔姨姨们不吃饭啊……”
燕明阙对着大家敬了一杯酒:“大家吃饭啊,怎么不出吃啊。”
右护法是位长相偏甜美的女孩,燕木槿记事起她就长那样了,根本没变过, 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可她开口说的声音却是毒辣:“大家是怕教主下毒吧。”
燕明阙看了眼她,只是笑了笑:“秦茗,你这话说的。我可没有下毒。我要想杀大家,也不必下毒。”
雪落堂堂主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心翼翼问道:“教主,要是在下有做错的地方,还请明示。”
“是啊是啊。”其余人点头附和,生怕这是一次断头饭。
“没有,你们做得很好。”燕明阙挑眉,“只是吃个年夜饭,何必这么紧张。”
教主都如此发话,大家卸下了些防备,小心翼翼品尝饭菜。
暗镜教中的厨子只会做大锅饭,这些年菜都是小九在五福楼现买的。他一度觉得,教主越来越癫了。而且他还认为教主费心费力偷了凤云姑娘的孩子根本不是为了去取什么护凤卫的虎符,他根本就是想养孩子!
但他只是个护卫,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右护法秦茗在教中多年,拥护者众多,就是教主也要敬重她三分,所以她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了,根本不在乎燕明阙的感受。但是小九他只是个没有背景的护卫,他可能话才说一半脑子就掉地上了。别看着现在的教主有点诡异的和蔼可亲,他可没忘十年前的教主之争,在暗镜教掀起的一场血雨腥风。他生怕做事惹恼了燕明阙,脑袋瞬间落地。
所谓的“家宴”不欢而散,大家都人心惶惶的,根本品尝不出这菜好不好吃。
“算了木槿,找你九叔叔学剑去吧。”燕明阙摆了摆手,让小九把木槿带了下去。
燕木槿学琴真不可以,但她真是个学武的天才,一点就通,小九教她也十分开心。小九在心想,也许过些天,教主就会打消了安排燕木槿去叶府潜伏的念头。
可惜好景不长,燕木槿越长越大,和叶玉槿越来越不相似。虽然她们面貌相同,可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看得出,谁是谁。
“这可不行。”秦茗皱了皱眉,娃娃脸拧成一团。
“教主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把她安排进叶府。”她转身看向小九。
燕木槿已经十岁了,也猜出了自己与叶府的渊源。可她对叶府其乐融融的氛围只有羡慕之情,她更愿意待在燕明阙身边。对她来说,燕明阙更像她父亲。
“呃……我不清楚教主的打算。”小九连忙摇头。
“护凤卫的虎符我们暗镜教势在必得,我需要管他的打算?”她看了眼躲在小九身后的燕木槿。
秦茗居高临下的俯看燕木槿,伸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像温柔大姐姐一样说道:“明日起,你就是叶府二小姐叶玉槿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都会拥有。”
燕木槿摇了摇头,她非常害怕这个女人。
“你以为,你有选择吗?”她冰冷的语气打在燕木槿心上。
“压住她!”秦茗吩咐道。
小九有些犹豫,他小声说道:“右护法,我们等教主回来再说吧……”
“嗯?”
秦茗一记眼刀吓得小九连忙压住了燕木槿。
秦茗拿出匕首,在燕木槿手臂上划上一道划痕,鲜血滴滴嗒嗒顺着燕木槿细小的手臂流下。秦茗从怀中拿出瓷瓶,她打开盖子,里面的蛊虫就迫不及待顺着秦茗的手臂钻进了燕木槿的伤口。
“啊!”
燕木槿痛得死去活来,就连小九一个成年男子也按不住她了。
“此蛊无解,必须每月都要有解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知道吗?”秦茗看着在地上打滚的燕木槿,丝毫没有同情之心。
燕木槿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心中居然有个恶毒的想法,要是当年是叶玉槿被带来暗镜教,是不是她燕木槿就能过好平凡的一生。她能和姐姐妹妹一起说笑读书,受到母亲父亲保护,可以对他们撒娇,在他们膝下承欢。
第一次,她如此恨燕明阙。
“我已经派人把叶玉槿绑回暗镜教了,”秦茗对着燕木槿说道,“等会你就替她回叶府吧。”
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抓着一个身穿浅黄色衣裳的姑娘上来,她虽然害怕,但她毫不软弱。
“你们是谁!放开我!我姐姐会来救我的!”叶玉槿挣扎着,想从别人手中挣脱出来。
叶玉槿抬眼瞪着秦茗,她大声说道:“你们要做什么!”
“小鬼,你没资格问我的话。”秦茗高傲的扬起头。
“把你的爱好,秘密,都告诉我,也许我心情好了,留你一命呢?”秦茗俯身掐住了叶玉槿的下巴。
叶玉槿一口咬住秦茗的手,痛得秦茗把她甩开多远。
“找死!”秦茗皱了皱眉,甩手就是一记飞镖。
燕木槿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血脉相连,她也顾不得蛊虫的折磨,扑上去将叶玉槿护在身下。
燕木槿的背生生受了一刀,可她毫不在乎。倒是叶玉槿,看见和自己样貌相同的燕木槿,吃惊得合不拢嘴。
“九护卫?你是干什么吃的!”秦茗没有杀到人,十分震怒。
小九连忙跪下。
“属下……”
只是一刹那,小九的脑袋就离开了脖子,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我不留废物。”秦茗冷漠的说道。
她一步一步走向叶玉槿和燕木槿。
燕木槿护在叶玉槿身前,她身体颤抖,却毫不退缩。
“哦?明明没有一丝联系,就靠微薄的血脉,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吗?”秦茗有些好奇。
她一把从燕木槿身后抓出叶玉槿,尖锐的指甲划过叶玉槿的脸。
然后,活活掐死了她。
燕木槿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她听见叶玉槿努力喊“姐姐”的声音,她拼命敲打着秦茗,可惜无济于事。
秦茗随意把叶玉槿丢在一边,看向燕木槿:“明日之后,你就是叶玉槿。”
燕木槿没有听清秦茗的话,她爬向叶玉槿的方向,将她抱在了自己怀里。
燕木槿感受到怀中的人的温度渐渐冷下去,她那张和燕木槿一模一样的脸显得惨白,她的手中紧紧握着娘亲送给她的平安符。
大门“哐”的一声被打开。
燕明阙看到了眼前的闹剧,他气急败坏的看向秦茗。
秦茗只是挑眉,她轻声说道:“清理门户而已?教主大人有什么意见。”
“你动木槿?”他怒声问道。
“教主下不去的手,我来下。提出在叶府安插间谍的事,不是教主说的吗?”秦茗莞尔一笑。
燕明阙提剑指向秦茗:“我是教主你是教主!”
秦茗笑了笑:“要不是教主说,叶府有护凤卫虎符的下落,我还不知道呢。今日之事,教主您有一半责任啊。”
“你!”燕明阙哑口无言。
木槿看着他们之间的闹剧,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凉透了的叶玉槿,紧紧贴着她的身体。
“木槿!”燕明阙看向呆呆的木槿,连忙去喊她。
木槿吓了一跳,她连忙跪下,哆哆嗦嗦说道:“教主,木槿知道错了。”
“木槿……”燕明阙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求教主,让我把她带回洛护安葬。之后,我会听话的……”木槿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
终于轮到她被父亲母亲疼爱了,可木槿根本高兴不起来。大家一遍一遍喊着“玉槿”的名字,就是让她一遍一遍回忆叶玉槿倒在她身边的情景。
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她抢来的。要是她死的早些,也许就没这回事。她称病躲在自己庭院,不愿看见叶家人的脸。她迟迟没有什么行动,甚至觉得哪天秦茗不高兴了把她杀了也无妨。
可是她最恨的,还是燕明阙,其次是秦茗,最后是自己。燕明阙一句话,害了叶府,秦茗一番作为,杀了她的亲姐妹,自己的蠢笨,让她善恶不分,认贼作父。
木槿寻找虎符的进度太过缓慢,秦茗实在按耐不住,但又怕太多人知道教主在寻找护凤卫的下落,只好隐晦的让雪落堂堂主安排个人去援助木槿。
这个人就是柳阴。
当柳阴看到“木槿大人”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时还有些吃惊,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恭敬地请求木槿的指示。
木槿根本没想过要找什么虎符,她也就没告诉柳阴,教主的目的是什么。柳阴也是个浑水摸鱼的,木槿不提,他也就混吃等死。
每每夜晚,她总是做梦。
梦见叶玉槿笑着和自己打招呼,她告诉木槿,她不怪她。
醒来,她总是会流泪。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再怎么,她也应该替叶玉槿报仇。
她努力精进剑术,有时间就在落雪堂中接一些暗杀任务,很快她就爬上了一等。按照等级,柳阴所有行动都应该和她汇报。二,三等的人员不论所属什么堂,都可以受她调遣。她默默护着叶府,秦茗来催,她就只汇报些小事上去,比如今日叶父用了哪条腰带,叶母带了哪种钗子。
偶尔秦茗真的不高兴了,就会让花菱堂不给她配解药,木槿也不在乎,痛就痛吧,死就死吧,她不在乎。
在叶玉槿本该的十八岁生辰时,木槿送了她一份大礼。
木槿刚刚从自己的寿宴脱身,就提剑上了暗镜教。
秦茗还在喝茶,木槿的剑就抵上了她的颈脖。
秦茗的护卫将她团团围住,秦茗也觉得她根本不敢动手,可木槿根本不怕,她挥剑直接斩下了秦茗的头,群龙无首,护卫们大乱,木槿趁机杀出重重包围。
木槿的剑就没有停过,她杀红了眼。
她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她要报仇,她要杀了所有人。就这样杀到大殿之上,就这样斩下燕明阙的脑袋。
可惜她寡不敌众,浑身上下都是剑伤。她努力用剑撑住自己的身体,还是虚脱得倒在了地上。
……
再睁眼,她回到了叶府。
木槿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她看见床前的柳阴。
“恭喜木槿大人,您现在是右护法了。”柳阴摇扇笑道。
木槿痛得说不出话,只能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秦茗势力遍布暗镜教,她以为,她应该死了。
“嗯?为什么。弱肉强食,您杀了秦茗,护法自然就是您了……当然,这些话都是教主说的。”
“燕明阙……”木槿吐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除掉了影响他集权的毒瘤,但她不会因此原谅他。
永远不会。
她会一步一步,亲手斩下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