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从幻听开始的。
时寒舟耳边开始出现隐约的哭声,不论昼夜,不论场合,一阵清风刮过去,落到她耳边都带着挥不去的悲怆呜咽。
而后这哭声愈来愈肝肠寸断,逐渐变成了尖叫,而后是恶毒的咒骂和各式各样愤怒至极的嘶吼。
所有声音都汇到了一块儿,无论时寒舟怎么做,都没法阻隔这些声音,只能由着这些疯狂的声音在耳边不间断的响起。
周遭的景物在她的眼中也逐渐扭曲,被拉长,被压瘪,成为令人眩晕的漩涡,看不清很多事物的轮廓,连色彩都大片大片的晕染在了一块儿,辨不出一点。
崩塌的视野和耳边挥之不去的嘶吼,使时寒舟的脑袋不堪重负般的疼痛起来。
她坐在冰冷的大殿之上,脸上血色近乎于无,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几乎要找不回理智,自毁的情绪到达了顶点。
等到她某日进入自己的识海时,猛然发现这片虚空地已经全然变了样子。
火海和岩浆遍布,犹如猛兽的爪牙在虚空之中纵横,赤色的烈火照亮了幽暗的虚空,温度炙热——活脱脱一个翻版的阿鼻地狱。
与此同时,这里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冤魂。它们悬浮在火海和熔岩之上,那些时寒舟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庞上神情扭曲,朝她发出尖利愤怒的嘶吼。
时寒舟走到一片尸油海前,看着那些沸腾翻滚的气泡,这里同阿鼻地狱中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她一靠近此处,周遭的冤魂便齐齐出了声,声音如同浪潮一般送进了她的耳朵里:“快跳下去!”
“快跳下去!”
成千上万的冤魂都在怂恿。
时寒舟这些年来,一直将内心对死亡的渴求隐瞒得严严实实,可现下她这金身将倒,丧钟已敲,自制力已经岌岌可危。她目视着面前的尸油海,仿佛看到了甜美的安息在向她招手。
魔尊殿下用这百年的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时间无法模糊苦难和伤痕,只会将这些东西在躯壳里酿成剧毒的鸠酒。
既然这世间无解药……
既然这世间无解药!
那不如重堕无间,下那油锅滚上一遭。
魔尊殿下行至末途,义无反顾的撞进黑夜的怀抱,哪怕这只是最为恶毒的陷阱。
她在无数冤魂的呼声之中,如愿坠进了这一片尸油海。她感受着足以烧灼一切的高温,身上的皮肤迅速膨胀起来,血管经脉炸裂,血液尚未飞溅就已经被热油烫熟。
时寒舟咧嘴笑了起来,滚烫尸油灌进她的五脏六腑,摧枯拉朽般的摧毁着她的身躯。
可她却莫名快意,像是圆了一个百年的遗憾。
此后,时寒舟的意识便在这识海里头的尸油海中沉浮,脑袋时常传来炸裂性的疼痛,她也不受控制的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她身体里的空洞蔓延到了极致,汇成了将她卷入其中的漩涡,粘稠的混沌攀上她的周身,呜咽嘶吼吞没她的听觉。
终于在某一日,酿成了错果。
处于失控状态下的魔尊殿下,轻而易举的夷平了一片坊市。
若不是几位魔君拼了命的拦着,坊市中仍处宵禁时间——说不得就要酿成大错。
长街上燃起熊熊的烈火,人们从火海之中奔走出来,脸上带着惊慌。
时寒舟站在火海之中,失控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周遭的声音和幻听一同响起,教她思绪模糊,像是深陷在泥沼之中。
黑夜之中燃起的火光照亮她那愈发不似人的惨白脸色,绿色的眼眸中癫狂未消。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直冲她而来,时寒舟站定在那里,没有躲开。
于是这一剑便直接捅入了她腹中,自后腰穿出去。
在疼痛之下,时寒舟那一点迷糊被尽数散去,清明重回灵台,一下子又砸回到了人间。
时寒舟抬眸顺着捅入自己腹中的剑看了过去,见到了噙着泪的曲玉,她一双眼眸微微瞪着,似乎也没想到魔尊殿下压根不躲开。
曲玉害怕失控的魔尊殿下会伤害那些尚未撤退的平民,举剑上前本来是要挡在这些平民前送死替他们争取一些时间的。
她语调发着颤:“殿下……”
曲玉十多年前凭借着强大的修为成了一位魔君,见到了宝座之上的魔尊殿下才猛然发现,当年那个每年都要烧纸钱的怪人便是这魔界的主宰。
曲玉小时候还不明白魔尊殿下的眼神,可长大之后,总该懂了一些。
那眼神里藏着太深太重的东西,像一条亘古的山脉,沉沉的压在人的心头。但除此之外,还携着一点茫然和疲惫。
曲玉其实是个很特殊的角色,她见过魔尊殿下的脆弱。
而如今,她仰头看向魔尊殿下的眼眸的时候,发现这眼眸是破碎的,仿佛教那沉重的山脉和无边的疲惫给压塌了。
很多魔君都觉出魔尊殿下的状态愈发不对劲,直到这一刻他们见识了她的失控,曲玉甚至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将这剑朝魔尊殿下挥去。
她肝胆俱裂,不是被吓得,而是被自己的卑鄙惊到了——她怎么敢把剑对上这个救了魔界,救了她的魔尊殿下的?!
曲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抽出剑,慌张的用手去堵住时寒舟流血的伤口。
而时寒舟本人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分。
曲玉的肩忽然教人拍了一下,她猛然抬起头,看见魔尊殿下牵起了嘴角。
火光之下,她微微的笑着:“你很好。”
是真的很好。
魔尊殿下百年来少有的笑了出来,她是真诚的在夸赞这个晚辈。
看来百年前她播撒下的那些漫山遍野的火种,历经百年时光,终于成了形,一遇到不公的压迫便要烈火燎原。
魔尊殿下被捅了一剑,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释怀,哪怕周身的呜咽嘶吼停了一瞬后反扑得愈加厉害,吵得她耳朵发痛。
看来即使没有她,魔界也能继续往前走了——她这担子总归是能够卸下了。
她也能去寻自己的末路了。
曲玉没能堵住魔尊殿下的伤口,魔尊殿下就只留下这么一句便化作黑雾散去了。
她的手发着颤,在一地火海之中缓缓跪了下去,低声呜咽起来。
时寒舟直接前往了无人区,在剩下的日子里,她不断跟那些铺天盖地的鬼玩意儿作斗争,“理智”这玩意儿好似年久失了修,时好时坏,失控成了家常便饭。脑子里时常像是有斧凿在砸砍,疼得她五感就只剩个痛字。
到后面,意识也开始消散,有时候眼前一黑,身体便失了控,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夺回来。
时寒舟的世界变得混沌,破碎,充满了不可控。
终于有一日,时寒舟自混沌之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样东西——一样能够要了她命的东西。
她的身体失控程度愈来愈深,几乎到了没法清醒的地步,但感受到这股气息之后,她极力保住这一线清醒,循着这东西而去。
于是,当萧青云晋入了化神期,被修真界一众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推出来要去寻仇大魔头的时候。
他们刚刚踏入魔界的疆域没多久,结果竟然就遇上了那个威名赫赫的魔尊殿下!
嚷嚷着要除掉大魔头的人立马溃不成军,像是塌陷了的蚂蚁窝一样往四周溃散逃窜,然后被失控的时寒舟一挥手,来不及惨叫,便成了风中的尘埃。
萧青云也是被这一出吓僵了一瞬,后知后觉的将屠龙剑刺了出去。
他从没遇上过这么血腥的一幕,也没直面过如此多的死亡,这一剑明显是刺歪了——却正正刺中了目标,精准的刺入了魔尊殿下的心脏。
说是他刺中目标,倒还不如说是魔尊殿下直往上一凑的!
她就这么朝这把屠龙剑怼了过来!
萧青云手握着剑柄,感觉到刀剑入肉的动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如同野鬼一般的呜咽和咆哮声。
他同这位魔尊殿下对上了眼,头皮顿时发麻,几乎生发一种想要退后的冲动。
大魔头的眼神太可怖了。
时寒舟在这一剑捅进心脏之后,彻底寻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邪笑着,枯骨一般的手顺着屠龙剑锋利的剑身往前,之后一把握紧。
而后使了劲,控制着这剑身在自己心脏上狠狠的绞了一圈。
结束了。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有那么一刻,时寒舟的灵魂自躯体上分离,下坠,一直坠落到了一条苦涩的河流之中。
哗啦一声,溅出无数带着涩意的水花,时寒舟无知无觉的沉进河里。
这里的水浓黑如墨,苦意顺着七窍涌进身体,苦涩布满全身。
时寒舟一直沉浮于这条发苦的河流,一路流过时光的缝隙,苦海无涯,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沧桑岁月。
不知道这条苦得发涩的河流之上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小船。
划船的人举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灯笼,像是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燃起的火光,携着些生机的意味。
在苦海之中安息的魔尊殿下忽然被人一把牵住了手,将她从这苦涩的河流之中吃力的拉拽出来。
灯笼散出的火光时明时暗,时寒舟透过脸上滚落的河水,借由这一点微光,看清了船夫的脸庞,还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眸。
楚逝水趴在船边,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拽住她的手腕,一张霞姿月韵的脸笑得比灯笼还要亮些。
他柔声说:“寒舟,我来啦。”
时寒舟猛然睁开了眼。
她还没有完全自上辈子的回忆中缓过来,那眼里横亘着山海一般的沧桑,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刀剑,越过万千岁月,带起黄沙尘土,一把扎进了面前楚逝水的眼眸之中。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从楚逝水心上挖了一块肉,隐隐的钝痛逐渐蔓延全身。
楚逝水前几日在黎明回到归元峰之时,看到倒在殿外的时寒舟,惊得魂飞魄散,一身血液在严寒的冬日里倒流。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时寒舟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于是这会儿便看到了时寒舟那一眼。
楚逝水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抱紧了时寒舟,声音颤着,一个劲的喊:“寒舟……寒舟。”
黑夜之中,楚逝水那张美人脸教烛光照得若隐若现,倒和时寒舟最后看到的景象有些相似。
楚逝水浑身上下的肌肉好似都在打着颤,呼吸急促,死死的抱紧了时寒舟——他是个心思足够敏感的家伙,自时寒舟这一眼里看到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一个劲的抱紧她。生怕一个没抱紧,寒舟就要化作黑夜里的幽魂,自这人间飘然离去。
时寒舟其实也就是第一眼没藏住,被楚逝水这么一抱,顺势又缓了一阵。
她把脑袋搁在楚逝水的肩头,感受到他因为情绪变化而猛然变强烈的心跳声,她仿佛还能听见他颈动脉里头不断泵涌的血液。
时寒舟缓了一阵之后,将手伸到了楚逝水的背后,而后使了个巧劲,猛然将他一把压在了床榻之上!
楚逝水眼尾还有些发红,缎绸般的长发立时散了开来,铺散在榻间。他好似很是意外,抬眸望向伏在上方的时寒舟,眼睛里头还带着些水意。
楚逝水带着茫然,睫毛扑腾了几下,而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
时寒舟将手覆在他的颈子上,低头一把吻了下去。
这是个非常野蛮的吻,她咬破了楚逝水的嘴唇,抵开他的牙关,又咬破了他的舌尖,戾气揉在了一个血腥味的吻里。
可楚逝水一点挣扎都没有,只是轻呼了一声,便由着时寒舟来了。
他甘愿在她面前当个顺从的羔羊。
他睁着一丝眼缝,淌出潋滟的水色来,抬手轻轻抚过时寒舟的眉梢,随后又闭上眼,同她的鼻尖亲昵的凑到了一处。
他想:【寒舟,我也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