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被一记不标准的勾拳狠狠撂倒,重重跌倒在墙角。
紧接着,第三盆冰冷刺骨的脏水浇在他的鼻青脸肿的脑袋上,令人作呕的臭气灌满了他的口鼻。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按了下去,然后就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刘放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他仍是爬起来了。他的眼中没有泪水,没有恐惧,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问道:“你们干嘛打我?”
这或许都不是问题,可刘放还是得到了回答。
“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
仅仅是因为“不一样”,便要把人打到如此地步,这理由听起来实在蛮横霸道。
可孩子说出口的话,哪怕再荒唐可笑,也往往蕴含着深刻的道理,蕴含着连大人都不愿承认的大道理。
“不一样”三个字,岂非也是千万年来世事纷争的源头?
刘放瘫坐,闭上眼睛。他猜再过一会儿,那些人便会自讨没趣地离开。
关于挨揍这方面,他的经验很是丰富。
闭眼时,刘放喜欢幻想,幻想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幻想一群不错的朋友,幻想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每当这个时候,时间就会过的很快。他的想象力一向不错。
等刘放睁眼,那群凶神恶煞的孩子果然走了。
刘放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刘放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多。
他知道自己名叫刘放,也知道自己的性别。
这两件事是刘放从小就刻在心底的。一个人若是连这两件事都弄不懂,恐怕会招来不少麻烦。
除此之外,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浪迹天涯的铁匠,自从不小心服下半枚丹药后便不知所踪。
他还知道自己的母亲早早便去村外的庙里做了个尼姑。
这两件事却是学堂里的老师告诉刘放的,他也从来没想过去一探究竟。
刘放作势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但他手上沾着的血污简直比灰尘还脏。
他的这身衣服很破,很烂,打了数不清的补丁,勉强还有个衣服的轮廓。
衣服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衣柜里的衣服越多,身上穿的反而越少。
刘放没见过衣柜,也只有一件衣服。
那便是他身上这件衣服。
这件衣服是百草怪给他的。
百草怪不是怪物,而是人,而且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人。
一般来说,“漂亮”和“可爱”两个词虽然都是在夸女人,但也有矛盾的地方。
一个女人如果既漂亮、又可爱,那她一定有不同于常人的独到之处。
百草怪就是如此,她长了一张俏皮的圆脸。
圆脸的漂亮女人,大抵都是可爱的。
百草怪之所以叫百草怪,是因为她熟知各种草药的功效。
她常常带着一个陶罐子和一叠卷轴,用来研究和记录形形色色的花草。
靠着这点儿药草知识,百草怪治了不少人的病。
可百草怪若只是这样一个女人,那她就不应该叫百草怪,而应该叫百草仙。
她叫百草怪,自然是因为她怪,而且怪得离谱。
她给了刘放一套破衣服,还不许他换。
她收养了刘放,供他上学,却从来对他不闻不问。
她告诉了刘放自己的真名,又坚决不让他平时喊名字,只让他叫“师父”。
她晚上总是醉醺醺的回来,又在第二天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草怪不在的时候,刘放只能自己去找吃的。
刘放觅食的方法很简单。他不偷、不抢,只四处蹭饭。
所以他常挨打,而再毒的打也已打不穿他积年累月练出来的厚脸皮。
这并非说明刘放是个懒孩子。恰恰相反,他笨,但很勤快、很能干。
村里没人愿要刘放帮忙,是因为大家不想与百草怪扯上一丁点儿关系。这个怪女人常在酒馆里闹事,搞得自己声名狼藉。
世人固然要对漂亮女人宽容一些,但醉酒的百草怪所能捅出的篓子毕竟太大。
几乎每个人都见识过她耍酒疯的模样,那场面可不好看。
刘放去了小河边,小心翼翼地洗起了他仅有的财产——今天这套多灾多难的衣服上又多了两口浓痰和一个破洞。
在这之后,刘放便偷偷溜到一家小酒楼背后,借着墙后烧火的余温取暖,顺便烘一烘衣物。
这里是他常来的小基地。运气好的话,他甚至能在这儿找到半只吃剩的脆皮烧鸡。
可刘放纵使食不果腹,也从没吃过这些大鱼大肉。
他会把所有浪费的餐食一一收集起来,拿去喂村头的流浪狗。
一想到几条没毛的癞皮狗和花天酒地、雍容华贵的富人们吃着一样的东西,刘放就止不住地笑。
可你若以为他因仇富而如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刘放的心里还没有任何正义与邪恶的概念。他只是个少年,一个学会了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贫贱少年。
刘放只是觉得这么做很有趣,孩子都喜欢有趣的事物。
他找乐子的方式很多,而且很怪。
寻常的小孩子以满足自己为乐,而刘放却为别人的快乐而乐。
哪怕一条狗吃得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当然,在喂狗之前,刘放会先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漫长的岁月里,他深知饥饿的滋味并不好受。
刘放不是修士。他不仅会饿,也得睡觉。
睡觉一般需要床,而床一般在房子里。
百草怪就有一所小房子,可刘放不想待在那个堆满酒坛的地方。
不知为何,一闻到酒味儿,他就头昏、想吐。
世上只有一种酒香,刘放不会抗拒,反而很是亲近。
那便是百草怪身上散发出来的混杂着药草香的酒气。
其实那根本算不上酒香,倒不如说是酒臭。
再美的人,身上也有臭的时候,何况是日日宿醉的百草怪?
但百草怪是刘放唯一的亲人,更是他唯一的牵挂。刘放没问过百草怪的身份和来历,他连与百草怪碰面的机会都很少。
所以他很珍惜每次见到百草怪的时光。
百草怪平时虽然神出鬼没的,但她对刘放非常不错。
每次回家,百草怪总喜欢慵懒地躺在长椅上,揉着刘放的头发,有时问他想要什么,有时跟他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刘放惊奇地发现,无论他开口要什么,百草怪都能找来。
有一次,刘放说想看老虎。
刘放当然不是真的想要老虎。他甚至不晓得老虎的样貌,只在书里读过几个煞有其事的传说。
第二天,门前便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当然是死的,否则死的就是开门的刘放。
百草怪如何做到的?没人清楚,就像没人清楚百草怪的年纪一样。
又有一次,刘放说要一块石头。
刘放当然不是真的想要一块石头。刘放只是不想百草怪为自己的愿望费太大的心力,他总是为他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第二天,百草怪便亲手交给刘放一枚光溜溜、圆滚滚的鹅卵石。
刘放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石头。
还有一次,刘放说什么也不要,只想要百草怪陪他一天。
刘放当然是真的想要百草怪陪他一天。那两天正是热热闹闹的庙会,许多孩子都和父母一起玩乐,刘放对此很是羡慕。
于是百草怪便真的陪他玩了一天,放风筝、看大戏、逛花灯……而且,她那天竟然没喝酒。
刘放度过了幸福的一天一夜。
相比于百草怪找来的稀奇古怪的物事,她说的话有时则更令人费解。
她有次说:“放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让你穿这身衣服?”讲这话时,百草怪正在油灯下给刘放缝补袖子上扯出来的破洞。
刘放道:“因为穷。”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原因。
百草怪却摇头道:“再过几年,你一定长得很英俊。我特意把你打扮得邋遢些,免得有女孩儿白白为你伤心。”
刘放奇道:“师父怎么知道我将来的相貌?”他听不明白后半句的意思,便针对前半句发问。
百草怪则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认识不少小孩子,也见过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
她有次又说:“以后你若是有了喜欢的女人,也要像我一样,无论人家要什么,你都得去为她找来。”
刘放垂头丧气地道:“那听起来很难,我未必能办到。”
百草怪低声道:“能不能办到是一回事,肯不肯去办则是另一回事。”
刘放眨着眼睛道:“我若是不肯呢?”
百草怪微笑道:“你若真喜欢她,就不可能不肯的。”
她有次突然说:“我有一个儿子。”
刘放问道:“是我吗?”他很期望百草怪把他当成儿子。
百草怪惆怅地道:“当然不是。我也根本没想过要这个儿子。”
刘放听不懂她的话,只能讲三个字:“为什么?”
百草怪却说了一句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反正不是因为他的父亲。”
与她动人的容貌相比,百草怪略带沙哑的嗓音显然不算好听。
可刘放乐意听,虽然大多时候都是百草怪在自说自话。
百草怪不仅研究草药,还写书,一本名叫《梦莲录》的长篇小说。
刘放经常在房间找到四落的手稿和成堆的废纸,也在起夜时见过百草怪挑灯赶稿的样子。
无聊的时候,刘放便会把那几张废弃的草纸撕开,然后一个人玩拼图游戏和藏宝游戏。
至于上面写了什么,刘放从不在乎。他听百草怪讲过,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悲剧。
刘放讨厌悲剧,也对所谓的爱情不感兴趣,尽管这两样东西纠缠着占据了他大半的人生。
这就是刘放,他并不聪明,也不机敏。
他挨打从不还手,挨骂从不顶嘴。
令别人苦恼的事他反而觉得欢喜,让别人高兴的事他则会觉得加倍的高兴。
他从不想过去和未来,只踏踏实实地活在当下。
他过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苦,过得也比绝大多数人都快乐。
如果说百草怪是个怪人,那刘放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笨人。
傻人有傻福。
所以刘放的故事很有趣,至少比李凡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