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黔三条道,川、滇、湘。由湖广进入贵州的这一路,又称“一线路”,新添卫便是这艰辛一线的倒数第二个大节点,由此往西百里就是龙里,龙里再往西百里,就是贵阳。
新添最早只是个驿兵站,随后升级为守御千户所,再升为新添卫,而今是新添军民指挥使司。此处居民以布依族为主,新添在布依语中,称为“麦新”,意为“新村寨”。历经代代扩建,这座“新村寨”的规格,相当于一座小型县城,能驻兵过万。但无论如何升级,这里的主官,代代姓宋。
按宋氏自己的族谱,入黔的始祖是赵匡胤手下大将宋景阳,宋、元、明都享有“镇守一方,子袭父职,世袭罔替”的待遇,镇抚“麦新蛮”的就是宋景阳后人中的一脉,也是水东宋氏的重要一支。现任安抚使宋鸿基还是个年轻人,正在族长宋万化的带领下,候在城门之前,迎接大明平叛大军。
新添城依山而建,地势高耸,城中有泉,与多数西南大驿站一样,亦是易守难攻的所在。开阔的城门口列着两队精兵,都身着蓝色琵琶领对襟上衣,脚打绑腿,头缠蓝色格子头巾,这是布依勇士的标准打扮。在这些卫兵之前,站立的全是绿袍、青袍、绯袍的宋家人,一个个文质彬彬。单从这阵势看,与内陆的哪个官宦大家族几无差异。
远远的烟尘冒起,一根黑线出现在远方,及近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明龙旗、“贵州总兵官”的主帅大纛,还有“钦差西南监军大臣”的仪仗。
“哒哒!哒哒!”两队夜不收骑兵率先来到城门下,施了军礼后,分散开来,在外围警戒巡逻。之后,马队、车队与步兵依次登场,均是步伐整齐,行进中毫无杂音,虽然日夜赶路,却各个精神抖擞,杀气内敛。
这是一支强军!宋万化与宋鸿基对视了一眼,眉头一皱。
“王大人!”“戚总兵”
“宋公!”
双方见面,用的也是很标准的士人礼仪。打量一看,那王三善长着一张甲字脸,清瘦坚毅。那戚总兵满头白发,一幅木讷寡言的样子,听说戚家军练出来的强兵,上阵如虎狼,平日却沉默如老农,所言不虚也。
“天使远来,一路风尘,还请快快进城歇息”
“军令在身,不得延误,我等核对一下军情方略,还得速速赶路”
“唉~!戚总兵不必心忧,有宋家强兵相助,打个偏远蛮夷,又有何难。老夫年少时,夜读宋氏双贤的《联芳类稿》,景仰不已,今日难得来到宋家,定要好生讨教一番。放心,耽搁不了军务。”
这王大人却是个文人骚客,宋万化心中暗喜。大明一向以文驭武,钦差这么说了,戚总兵也不好推辞。
“来呀,将老夫的那些书箱子都搬进城中,老夫今夜要与诸位宋公赏析诗文,把酒言欢!”
文武二人带着五百近卫,推着王大人的大小箱笼,进了城。而一万五千军,直接就在城下安营扎寨,只是简单竖起了木栏栅,用随行的简陋小车围了个圈子,就在里面搭起了帐篷。这一切,当然都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因是世袭,新添军民指挥使司,也是宋家的宅院。今夜张灯结彩,杯盏交集。酒席上,那戚金总兵只是问了几句宋家能出多少兵,如何协同作战,而王大人却关心的却只是诗文,不得不说,毕竟进士出身,王大人还真是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于是戚总兵只顾着喝酒,闷闷不乐。
那同来的五百卫兵,却是全副甲胄,武装到了......面甲。他们分出五十人候在酒席旁,不言不语,有如木人,余下的都守在箱子旁,就连吃饭,也是轮流来的。宋家的布依勇士们想拉他们喝酒,都被冷冷的推辞了。
“王大人言,古时明月照今人!令得在下想起古时的宋家”
酒过三巡,宋万化端起酒杯,起身来到那阁楼的栏杆处
“宋家,原先也争过那黔王的尊号,如今却沦落成了不堪入流的土司头人,世代坐井观天,如何甘愿?!”
“噢~?敢问今日宋家志愿.......”
本已微醺的王三善大人,瞬间就清醒了过来,目光灼灼
“宋家和那安家已经约好了,罗甸王归他们,宋家要另做个东黔王”
他挥挥手,有人送来一面旗帜,却是蓝底上绣满了山、水、雷、电的纹路,那东黔王的汉字下,还绣有一对巨大的牛角。
“这一番功业,而今就靠两位大人成全了,哈哈哈!”
言罢,宋万化举手一掷,“啪嗒!”他那手中杯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沙沙沙沙”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冲出百来个布依精兵,将宴席包围
“沙沙沙”那五十个武装到面甲的近卫,也将王三善与戚金围护了起来
“拿下!”宋万化一声令下,蓝色精兵步步逼近,端起了手中的弓弩
与此同时,“呜呜!”窗外的牛角号响起,那是命令伏兵围杀城外明军的信号。
那些明军近卫,突然伸手从靴中掏出两根短火铳,这一幕,让宋万化心头一沉,他们有防备?!
然而那短火铳连火绳都没点上呢,哪有弓弩快?他刚这么一想,明军就开枪了
“砰砰!”白烟冒起,冲进来的布依兵倒下一片,太快了。这么近的距离,一枪就是一个大洞,谁能抵挡?
“砰砰!”明军还在射击!那火铳是双管的,也就是一人能开四枪。
四枪之后,他们扔下火铳,拿起短刀臂盾往前就冲,全然不顾身上还插着的弩箭。也不知身穿什么暗甲,弩箭对他们全然无用。
“哈哈哈!我军平定西南,也要靠宋公成全了”
宋万化脸色惨白,就几个呼吸之间,布依精兵倒了一地,五十个近卫已经控制住了这厅堂,反客为主,而今自己倒成了阶下囚。
“砰砰!砰砰!”宴席外,响起了同样的响声。这五百近卫,身上的装备全是这种顶配!而且他们似乎对这座府衙很熟,几息之间就占据了几处要地。
“杀!”外面的街巷响起了援军的声音。今夜这新添卫城内外,宋家可是有三万多兵马啊,听到枪声马上就有人赶来了。然而明军近卫关上了府门,随后,窗外火光不断闪现,不断有“嘭嘭!pong!pong!”的爆炸声响起
他们还竟然带了火炮和万人敌?怎么藏的?当然就藏在那王大人的箱笼里。
“杀!”“杀!”整个城中火把四起,将黑夜点燃得如同白昼,
“砰砰!嘭嘭!pong!”更大的枪炮声响在远处,那是城门的方向!伏兵与明军交手了,显然,对方枪炮尽出,防备得很充足。
那枪炮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城外的明军,竟然瞬间就杀了进来。怎么这么快?他们怎么认识路的?宋万化自然不知道厂卫早就画好了城内与府内的精细地图,更不理解冷兵器与热兵器相互敷脸的效果差距。
“哒哒哒”的蹄声很快将府院包围,明军杀到了。
“王大人可还安好,这计划,还是太冒险了”
“哈哈!无妨,戚总兵的新军太过强悍,老夫也是大开眼界了”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将冲了进来,这位,才是真正的戚金,他一直就在城外大营中,指挥这场奇袭
完了!那一面新做的东黔王的大旗,还没出去见见世面,就再也见不到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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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贵阳城,如同漂流在暗夜浪潮中的小舟,时刻都面临着颠覆的危险。
叛军将攻击重点放在了东城,此处地势较低,利于攀爬,尤其是壕沟与牛马墙失去作用之后,叛军的钩梯已经搭上了城头,八九米高,几秒就能爬到。
攻击的一开始,就是惊涛骇浪。那些黑色披毡的勇士如甲虫云集,争先恐后爬上梯头,然后再叫明军的弓箭和火枪打了下去,毕竟城头有了马面结构,明军可以三面攻击。但叛军如同黑潮,连绵不绝,一波接着一波,明军每每撑不下的时候,全靠投放万人敌与火油弹来解围。如此一波接着一波,从日到夜,没有休止!
安邦彦看出了明军的最大缺陷,人手不足。他有十万军,轮流攻城就是了,明军有多少人能跟着耗?
叛军采用十班倒,明军用三班倒,但耗到这个时候,每支明军都已气力衰歇了,尤其是弓弩手,都已经双手颤抖,拉不开弓弦了。
岌岌可危。
“吾木!”“吾木!”
城下的火把,连成一片金色的汪洋,那铜鼓声又响起了,那罗甸王的旗帜,又来到东门前了,怎么办
“宁可做个男人死在城头,也不愿当个牲畜死在田头!”
背后传来嘈杂的嚷嚷声,李耘与值守东门的提学官刘锡玄面面相觑,转身一看,城内火把汇成长龙,向着东门而来
“我等自愿前来守城,还请大人安排,与将士们排班轮换”
难得这些自发前来的青壮,还扛着长矛,背着弓弩。弓箭这玩意儿,在西南,也算是比较人均的技能了。
众志成城,那还怕什么,李耘老怀欣慰,转身就和这些青壮施了个大礼,起身看看这些面孔,嗯,模样都是熟悉的西南汉子,唯有一个年轻人,白发白眉,面生得很。
“这位小哥,为何老夫先前未曾见过”
那白发后生也是恭敬行了个礼,悄悄走到近前,摸出了一张腰牌,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汇报
“卑职东厂马良,见过巡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