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夹杂在群山之间的另一外沃土,此刻也从半蛮荒状态复苏。翻腾着黄泥色浊浪的河水被引入大大小小的沟渠,也将平整的土地分为一块块小格子。
小格子里生长的泰西新粮种却不多,更多的是豆类植物。虽然无法成为主粮,但大豆之类植物的特点就是生长快速,百天左右就能收成,是错过春耕、却不想错过一年收成的最佳选择。而且豆类植物的根部会固定氮肥,来年这块土地,将变得肥沃。
大明取得后套,再移民过来太晚了,只能如此补种一番。幸好内务府在这里开设了榨油作坊,向新移民收购大豆炼油。而炼油之后的豆渣,又能作为战马的饲养精料,一举多得。
其实河套地区降水量不足,本在大明农耕线之外,成为塞外江南,全靠黄河水系灌溉。这块大地泾渭分明,有河水或地下水流通的地方郁郁葱葱,而河水灌溉不到的地方,大片大片赤红的砂石裸露着,一丛丛顽强的绿点缀其间,瘌痢头一样的观感。
砂石裸露的瘌痢头边沿,有几座小小的八角菱堡拔地而起,颜色是冷峻的青灰,顶端却挂着鲜艳的、红金配色的大明战旗。
“砰!”
一朵五彩焰火升起在白日,随后青灰色的菱堡上,响起了凄厉的哨声
“哔~~哔~~哔~!”
“狗娘养的骚鞑子又来了,叫人不得安生”
“呸,弄死这些瓜皮!”
田里的农人,嘴里骂骂咧咧,手脚却不耽搁,麻溜的收拾起农具,钻进菱堡里面。陕北边民一向勇悍,常和蒙人、马匪打交道,不需要招呼,进了菱堡,拿两块硬皮革或者木牌子披挂在胸前胸后,再选个趁手弓箭或长枪,就上去给守军帮忙了。
这土地比原先当佃户的黄土地肥沃多了,先来的一人发十亩,多少边民来了就不想走了,呼朋唤友,拉上亲族,发家都靠胆大,蒙鞑算什么?
烟柱子冒起来,配合着先前的信号弹,精明的边民都能推算的出,来敌大概有千人,不多不少。
很快,地平线上冒起烟尘,哒哒马蹄声响起,一线人潮涌来,脏兮兮的鞭子,灰扑扑的皮袍子,夏日里露出一半的光膀子,正是熟悉的骚鞑子。
光看这装束就知道不会大打。真要打,蒙鞑虽然穷,还是会凑出些铁甲上阵的,至少也是皮甲。
而且这股鞑兵都是楞怂,竟在菱堡外的一箭之地,也就是七八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听不清那头哇啦啦叫着什么,很快鞑兵中分出一队人马,大约百人,绕着菱堡转了一圈。
菱堡不大,也就八九米高,三层楼的样子,也就能容纳五六十人吧,但共有七座,二三二前后交叉分布,中间的一座稍微大一点,如同主峰。就算这样,七座加起来,最多容纳不过五百人吧。
绕着走的鞑兵放慢了马步,边走边看,距离也就二三十米,一个为首的壮汉正在指指点点,计算着。
“砰!”
一声火枪声响,那壮汉胸前爆出一朵红花,晃了一晃,一头就栽下马来。
“哇啦啦!”
那些蒙鞑大怒,拿起手上的骑弓,对着菱堡的墙上攒动的人头就射。
“哔~哔~避箭!”
那些人头地鼠一样的消失在墙头,随后“砰砰砰!”火枪声四起。
马队上的鞑子,下饺子一样往下掉。这个距离骑弓确实能射死人,但除非射中眼睛。因为明军头上戴着UFo式的铁皮碟帽,脸上还有面甲,很难射中。但明军的火枪打在身上,那可是一枪一条人命啊。
关键还没地方躲,因为无论你站在哪里,明军棱堡群的前中后都能射击。
“呜~”
牛角号声一响,这百人骑兵飞速后撤,撤回本阵的时候,百人大概只剩下一半了。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待到这败兵回归本阵,千夫长还来不及训话
“哔~哔!”
明阵突然响起凄厉的哨子
“砰砰砰!”
七座棱堡突然冒出百来个人头,举起枪来,一阵齐射。
那千人大阵之中,就落下了四五十个饺子。一箭之地,并不安全。
蒙鞑大乱,急火火的就往后退走。待到退到安全距离,那千夫长摸样的人召集各百夫长,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不一会儿,蒙骑分为三四队,远远呼啸着冲了过来,他们抱着马脖子,头上还顶着个圆盾,速度又快,菱堡上的明军火枪手,根本就无法瞄准。
草原上骑兵们也不傻,平日部族之间的内斗、搏击虎狼的日常,累积了很多战斗经验,所以很快找到了破解招数。
然而他们始终无法靠近菱堡,因为一靠近,停下来,就会变成标靶。尽管有技艺高超的镫里藏身,或者躲在马腹下,但战马,也会成为明军瞄准的目标。
可恶的是这菱堡修的位置正好,两边是碎石小坡,卡住了当中要道,怎样绕过去都要减速,都会成为靶子。还没等千夫长想出对策,远远的烟尘扬起,地平线上出现明军的战旗,援军来了,他们只能悻悻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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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斿白纛之下,巨大的黄金帐篷之中,那损兵折将的千夫长跪在地上,一脸悲愤。
“大汗啊!明人处处在偷建这种怪异的堡垒,这一回,他们来了,就赶不走了。”
虎皮大座上,林丹汗眯着长目不说话。而两边依次排开的各部族首领中,站位靠前的鄂尔多斯济农、秃着脑袋的博硕克涂,只顾低头盘着手上的佛珠,也不急着开口。
鄂尔多斯十二个鄂托克,平日本就各行其是,他这名义上的老大,管好自己的八白室,念好自己的经,行了。
草原上的春季,牛羊马刚挨过冬天,都比较瘦乏,需要补饲,不能啃食太多牧草,防止跑青。接下来母畜要产养,又是一顿忙。到了夏季又是放牧的黄金季节,“三伏天,正囤膘”,总而言之,春夏部族们都很忙,秋天才适合打仗。
但从春到夏,林丹汗来了这么久,一点都不急,也不担心耽误放牧,他早就看出来了。那些衣着褴褛的红衣僧啊,老往小部族首领,甚至是普通牧民的帐篷里钻,宣扬着大汗的威武亲民,吐槽着头人与活佛们的贪婪。
不就是釜底抽薪吗。反正你们本就不服我,有本事和大汗翻脸去。
他的本部,是看守八白室的“达尔扈特人”,属于世袭铁饭碗,不会有太大损失。关键是,明人明确表示了对八白室的尊重,也不会剥夺他的牧场、领地和荣誉,甚至会暗中保护。这保证货真价实,小皇帝甚至亲自派了一个太监,暗中来见。
冷冷的撇了一眼身后那些头人们,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
“噗通、噗通”
七八个鄂尔多斯部的寨桑、赛特,也就是头人们,纷纷跪了下来。
“睿智的大汗啊!明人分明是要夺取我们的八白室,侵辱伟大成吉思汗的亡灵圣殿啊”
“英武的大汗啊!那些嚣张的明军分明是这么说的,族人们都听到了啊”
“伟大的林丹呼图克图汗啊!决不能容许您的先祖受到冒犯啊!”
“出兵吧大汗!”
博硕克涂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一幕竟是真的?明人小皇帝在骗我........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醒悟过来。明人早就暗戳戳的与各部落以茶换马走私起来了,怎会突然拉起这种仇恨?是你们串通起来蒙骗大汗,想早点决战,不想部民再被大汗拐走!
他转头看向虎皮汗座,不想那英俊的汗王,也在用狭长的双眼斜视着他。
博硕克涂明白,这是要自己表态了,毕竟他也姓孛儿只斤,更是名义上的鄂尔多斯之主。
“全凭大汗做主”
博硕克涂表现得恭顺又老实。
“好!”
林丹汗突然站了起来,慢慢走下汗座。那高大英武的身躯,站在那群匍匐跪拜的人们身前,愈加高大英武。
“阴险的明人啊,有坚固的堡垒,犀利的火枪。但我们有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只要团结一心,此战必胜!”
“既然你们都支持出兵,明日,将各个鄂托克的勇士都汇集到我帐下!告诉他们!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将带着他们出战!”
那地上匍匐的人群们始料不及,惊愕地抬起头来,只看到那狭长双目,俾睨斜视,冷冷盯着他们。
博硕克涂心头一颤,却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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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有湖水,而且在这个时代还是深深的天然活水,所以初夏的夜不算燥热,但校哥儿心中燥热难耐。
河套的消息传来了,林丹汗祭出大手笔,突然收拢了各部兵权,以战争的名义打乱混编。就算这是借口,大战将起,也不可避免。
故事还是依照后金人导演的剧本上演了,决不能让他们黄雀在后。
他批复了袁可立和熊延弼的奏本,同意了两面夹击,反攻铁岭、开原、宽甸的一系列行动,但是强调,只是为了牵制和压制,不求获得实际战果。
后金迁都黄龙府,抓捕索伦人,挑拨河套之战,然后呢?历史早就偏航了,事态如何发展,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多次试探,发现朝中大臣至今仍视后金为次要边患,蒙人才是百年仇敌,即使是最亲密的孙尚书,也是这么想的。
唯有袁可立,仔细看过校哥儿给他的坤舆万国图,思考过罗刹人可能的入侵,和大明掌控融合蒙古的可行性。
是的,校哥儿不想把蒙古往外推,尤其是镇沙城的模式,让他看到了后世一般、相互融合的可能。不仅因为后世的戴老师有过蒙族的好朋友,不仅因为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美。
他改变了原先驱逐八白室的想法,不,就留在河套的包围中,更有助于融合。
但,林丹汗是个好面子的人,打起来收不住怎办?败了不说,就算赢了,大明还没做好接收融合的准备,路还很远。
遇事不决找平儿,是这副身躯的惯性,他需要温暖饱满的胸怀,一次淋漓畅快的释放。
“婉儿,去叫你姐姐”
看着皇帝焦躁的样子,李清婉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转身就走,不想还没走到门口
“姐姐?”
进来的却是皇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