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近万个房间,却没有房间属于太监。
其实也有,只是不能叫房间。
比如廊桥下的廊房、宫殿之间的下人屋、储物的仓库。
这些都是太监的值房或者宿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住,不够资格的,住在宫城北门外的宿舍,对了,那里有座山,山上有一棵歪脖子树。
至于大太监,自然另有办法。比如这座宫内小院,不知如何改造出来的,清幽洁净,厅堂里的书架上摆满书籍,新的旧的都有,所以这些书,不是装饰。
王安端坐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两条灰白眉毛耷拉着,像两条睡着的蚕。
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殷勤的帮他捶背。
脚步声小心翼翼,魏朝的声音很轻的响起:
“干爹,我把人带来了”
半清半浊的眼睛慢慢睁开,就瞧见了魏朝身后恭敬的涂文辅。
灰白眉毛两边一分,露出了笑容。
“小涂啊,进宫三个月了吧”
“有三个月了,全靠着魏大伴的关照,王公公的庇护”
王安点了点头,不说话。涂文辅的头,放得更低了。
沉默良久。
“杂家伺候了先帝二十六年,校哥儿,是打小儿看着长大的。”
王安语调慢悠悠的,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文人风度。
“这孩子向来恭谦良善。而今当了皇帝,才发现他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只是,不爱说。”
“昨天,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可把朝里的贤良大臣们,给吓住了”
“都还以为,皇帝身边有了什么人,给胡乱出了主意呢”
半清半浊的眼睛,钉住了涂文辅,又不说话了。
豆大的汗珠,渗出涂文辅的额头。他跪下了。
“英明,无过公公。陛下确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咱……咱也只是一根笔头而已,让写什么,就写什么,可不敢多嚼一下舌头啊!”
“嗯。”
“起来吧。杂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王安慢悠悠的品了一口茶
“以往,杂家只是个伴读太监。而今,这紫禁城里,二十四局,千百样事儿,都得看着。看不过来”。
“陛下呢,年幼,做事太有锐气。咱们这些伴读的,得长个心眼,该劝谏,就得劝谏。若觉得不妥,或是不敢,及时和杂家说一声。杂家年纪大,看得多,能帮陛下多参详参详”
“奴婢,谢过王公公提点”
“嗯。”
涂文辅仍在擦汗,王安一挥手,小内侍送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茶杯,一枚玉佩。
“总叫王公公呢,叫得生份。你这孩子,是个良才,杂家希望你呢,走一条正道”
“你若是愿意,就给杂家端杯茶,以后就改口,跟魏朝他们一样称呼我”
魏朝捅了捅涂文辅,眉开眼笑。
涂文辅却一下呆住了,这木讷的表情,活生生的校哥儿上身。
然后,他哭了。
“涂文辅才进宫几个月,怎敢得到这样的恩典,若是他人知道了,背后可不要恨死我了”
噗通,他跪下了
“可不敢乱了辈分,以后咱叫您,老祖宗!!”
这杯茶呢,还是没递出去。但王安却很满意,这孩子,有分寸!
那个玉佩还是挂到了涂文辅身上。
“这玉佩呢,不值钱,却是顾泾阳先生用过的,最适合忠义之人”
还是那熟悉的木工坊,小皇帝的怪癖,屋里不要人多。
李进忠的额头还带着伤,他进来之前,小皇帝刚扶着老孙头出去。
“老头儿而今门庭若市,但名声,都叫陛下毁了”
这抱怨的声音,竟然很愉悦。
“陛下要的各式匠人,全都备齐了”
李进忠很恭敬,然而,小皇帝目光很冷。
“李进忠,朕有三个杀你的理由”
“咚”,不到一秒,李进忠磕下了。
“你本是朕生母的膳食太监,却投了李康太妃,该杀”
“投了李康太妃,狐假虎威胁迫朕,该杀”
“阻拦朕登基,更该杀”
“咚咚咚”李进忠听懂了。
“你欠朕三条命。所以,朕安排三件危险的事,交给你”
“老奴自当赴汤蹈火,拼命去做”
“第一条命。你去辽东一年,帮朕做些事。”
“查查熊延弼是怎样的人,谁在搞他。朕要你查清楚,保住他。查查女真人,到底在辽东有多少内应和探子。朕给你个提示。假意投奔的蒙古人,两头走私的商人,大明的将官,尤其是一个叫孙得功的人。再查查辽东的土地怎么回事,都在谁手里。军队士气如何,可有欠饷。”
“你此次去,没有监军的名义,只能暗中行事。”
“朕先给你十万两白银,作为启动。你拿朕的手谕,自己挑一队锦衣卫。他们只管保护你,查案,你要自己来。宫里的太监、牢里的死囚、边军的夜不收、六扇门的捕头、走私的贩子、街上的牙人、打行的青手。花多少钱,用什么人都行。但若是你欺压良善为非作歹,被弹劾了,我可不保你。至于怎么对付女真人、内应汉奸、蒙古探子,朕不管”
“朕也不白差使你,这事做成了,你就是东厂北方总监!”
“李进忠这名字已经臭了。你本姓魏,朕赐你一个新的名字,叫魏忠贤,希望你忠诚贤良,日后加官进爵,也能荫萌你的女儿、外孙”
在校哥儿看不到的角度,李进忠,哦不,魏忠贤的三角眼闪烁着凶光与欲望。抬起头时,却是泪眼茫茫。
“谢陛下不杀之恩,老奴一定,戴罪立功。”
“若有人问你去辽东干吗,你怎么说”
“老奴是代宫中贵人,采买辽参去的”
没有了客么么,夜里的乾清宫,变得清冷,但也自在。
幸好,前身就和她一人真正的亲近,连魏朝,都只算贴身不贴心。
但有心人总会安排的,不叫皇帝寂寞的。
“奴婢们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校哥儿眼前一亮。
虽说宫女入宫,都要挑选面貌,但和这群新宫女相比。以往那些,真的是粗手粗脚。
尤其那领头的宫女,粉面桃腮,唇红齿白。那身段儿,也像蜜桃儿一样。
“启禀陛下。王安公公说,陛下起居皆由奉圣夫人操持,而今离宫了,改让奴婢们来伺候”
“甚好。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海棠”
一瞬间,天人交战。
“甚好,只是朕习惯了自己沐浴,你们伺候其他日常的,就行了”
那粉面上,那多情善睐的双眸瞬间黯然,幽怨退下了。
校哥儿心中一动,真想叫她回来。但,终究没有开口。
浴桶里,努力搓洗着,校哥儿怎样都搓不去那“一树梨花”的念头。
朕,太难了。
时机未到,还是冷清点的好。
方要上床,校哥儿发现,涂文辅竟然还候着,今日这厮有点古怪。
怪在哪呢?校哥儿仔细端倪。
这厮今日挂了块新的玉佩,系在一根很夸张的大红绳上,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你终日陪着朕,却哪里有空,去寻这种宝贝?”
“王公公送的,可稀罕了,听说是泾阳先生用过”
“泾阳先生是谁?”
“创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
校哥儿听懂了,咧开嘴笑,笑着笑着,笑得都快岔气了。
涂文辅也笑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来,与朕仔细说说,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