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在鹰巢一般的赫图阿拉,把这座坚垒中随处可见的白色丧幡照射得更加刺眼。
大汗的议事厅,今日格外安静。
一万多名女真勇士丧命,自努尔哈赤十三套铠甲起事以来,大金从未死过这么多人。
然而那张狭长的双眼依然漠无表情。
“往下,该是什么章程,李永芳,你来说说”
那金属音色,依然冷冰。
“近处,沈阳、辽阳急不可下,但我军仍要保持骑兵骚扰,不能叫明人再将城寨修好,也不能叫明人安心春耕,否则,日后会越来越难打;远处,可遣人去北京传话,假意议和,麻痹明人小皇帝。对内,要赶紧恢复春耕了……只是毛文龙这么一闹,跑了几万汉奴,春耕有点困难”
“呵呵……”
努尔哈赤显然对此很不满意
“查清楚了吗?明军怎入的我境,谁给毛文龙带的路?”
“禀大汗,毛文龙久在辽东,又有汉奴带路。我军已重重包围,谁料他竟又借道朝鲜……”
“不是叫朝鲜人堵住吗”
“朝鲜人不敢与明军对阵”
努尔哈赤的嘴角挂着冷笑,转头看向黄台吉。
“父汗,追击不利,全是儿臣罪过,与军将们无干”
和众兄弟不同,他在议事的时候,恭敬地叫着“父汗”而非“阿玛”。
“嗯,你的处罚,少不了,还有何话?”
“若要找内奸,不妨查查,平日何人在与明人交易,或有线索”
“李永芳,交给你”
“嗻!”
“此战汉人的枪炮之利,更胜以往,尤其是那些西洋大炮,还有古怪的万人敌。而且,那八角的堡垒也很难攻破。儿臣想着,凡是明人有用的,我大金自也用得着”
“此次可有抓到明人工匠?”
“本抓到一个,不想俘虏里有个黑衣宦官不管不顾,抢刀杀了工匠,然后自刎了”
“呵呵,你们连个太监都看不住?!”
不等努尔哈赤将怒火发泄到他人身上,黄台吉赶紧接着说
“父汗!让往日卖粮食铁器的明商,替大金寻些工匠,只要舍得花钱,明人什么都敢卖”
“不错”
“那堡垒也好办,叫包衣阿哈照着建几座试试就行了”
“好,你说的,都很有用,可以免了罪过“
“你们呢?都说说”
那狭长眼神一扫,一干蛮兵蛮将纷纷低下。对于兵败挫折,努尔哈赤不以为然。但这些人面对挫折的反应,让他很不爽。
余光中,竟有个跃跃欲试的人
“范文程,你来说说”
受宠若惊的范文程,从后排中急匆匆的跑出,恭敬的跪拜在努尔哈赤面前,屁股撅得老高老高的。
莽古尔泰不屑的冷笑。
“臣有两策,启奏大汗”
“一者,朝鲜人包庇明军,扰我国境,不可轻饶,应马上出兵讨伐”
出什么兵?还嫌大金人死的不够?一干蛮将怒目而视,只是大汗面前,无人敢出声。
“为何?”
“沈阳一战,明人坚壁清野,战士们没有缴获,军心萎靡。若征讨朝鲜,必能有所补偿,叫将士们开心;春耕已晚,汉奴逃亡过多,人手不足。我大金勇士擅长手握刀枪,耕地的事,还是请些朝鲜人来做,比较合适”
“哈哈哈……”那金属音色开怀大笑,“正是此意”。
“若征讨朝鲜有所得,送些高丽美人给林丹汉,再广布内间,挑拨林丹汉伐明。如此明人蒙人自顾不暇,我大金安养积蓄,两三年后,再收渔翁之利”
“哈哈哈哈哈”
那金属声音放肆大笑。
“范文程,你很好!”
“你们,和范先生多去读读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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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东北危机的警报渐渐解除,但命运并不打算给大明帝国太多喘息,小小的火苗,已在西南燃起。
蓝天之下,绿色的群山像被搓揉过一般,堆起层层褶皱,山路曲折,马队行走在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中,忽隐忽现。马队有大小两种马,敏捷矮小的西南马,驮着货物。筋骨强健的水西马,是骑乘的战马。因爱惜马力,骑士们多数时间都是牵马行走的。西南的贵人们出门喜欢乘轿,这一队人马,却一抬轿子都没有。
拐个弯后,视线豁然开朗,眼前竟有一两座石峰破土而出,春笋般直插天际。
“真的是,铁桥石柱连空横,杖藜欲趁飞猱轻。难怪此处名为石砫”
说话的骑士高大英武,一身箭袖轻袍,根本不像是西南观场最受瞩目的文官。
“少爷,都记住了,毕兹卡人忌讳被人摸头,尤其是小孩儿,还有,别把脏东西丢进火塘”
说话的少年叫做孙剑,从小就跟着孙传庭习武,算是贴身近侍。这段时间,跟着少爷四处走动,不同族裔的民俗规矩,学到了不少。
既然到了开阔处,马队稍停歇息。粗笨货物与强壮护卫在外,工匠文人与细软财货在内,如行军打仗,很有章法。
想在这种山路上搞突袭,难度太大了吧,孙剑腹诽着。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嘶叫响在空中。
“哔~哔”
一支鸣镝响箭,不偏不倚扎在他的脚下。
很奇怪,响箭之后,伏击者好像愣了片刻,才发起攻击。山石后面、树丛之中、甚至悬崖上,参差不齐的,冒出一个个黑色身影。
“举盾,列阵”
孙传庭坐在箱子上,手持大弓长箭,不慌不忙。
攻击者如梦初醒,跳跃着向前,猿猴一样敏捷。前排的黑衣人,手持带勾刃的长长白杆,还有藤牌短剑,后排的却全是压阵的牛角弓手。
“依箱栏遮掩,小心冷箭”
孙传庭很快判断出对方最大的威胁,那些居高临下的箭手。他带来的护卫,都是山西边军好手和家乡振武卫的精锐,不怕明枪,只怕暗箭。
双方很快交上了手,对方的白杆兵器很难对付,白杆的勾刃很适合破盾,几声闷哼响起,己方很快倒下数人。
“盾盖头、人贴身!”
刀盾兵们半蹲前冲,以盾牌抵靠对手身躯,用盾下出刀快速反击,局面很快扳了回来。
孙传庭长身跃起,立于高处,张弓搭箭,孙剑拿起盾牌为他四方。
“咻~”,“咻~”
他的长弓力度霸道,一箭一个,树丛里、山石后埋伏的弓手,下饺子一样往下落。
七八箭后,孙传庭左右手交换,继续下饺子。左右开弓,是一种值得大书特书的技能,因为长弓费力,多射伤手。能左右开弓意味着双倍的弹药输出。
这绝对出乎意料,一个进士文官,怎有如此身手?
不对,他再厉害也不能一箭双雕啊?下饺子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惨叫声四起,外围的弓手很快就被扫除一半,甚至前方厮杀的黑衣人,都突然纷纷后背中箭倒下。
黄雀在后,山石草丛里,突然冒出一个个绿色草人,对着黑衣人施放强弩。弩比弓威力大,是汉人的管制兵器。难道这文官早有准备,伏兵在先?
“回~~~就!”
一声呼哨声响起,那群黑衣人纷纷抛下长兵,转身就退。
那些猿猴一样灵活的身影,很快钻入茂林草丛,草影枝叶如一道道水波纹晃动,转眼就归于平静。
孙传庭并没有派人追赶,而是抛下长弓,对着绿色草人们长揖做礼
“孙传庭谢过诸位英雄相助,冒昧还请一见”
很快,十来个绿色草人来到了孙传庭面前,他们伸手一掀,脱下一层织满绿叶的渔网,却是一群短衣汉人。
“锦衣卫李若琏见过孙大人”
为首者满面短须,却精干不显粗鲁,二三十岁的样子,孙传庭觉得他很面善。
“李百户的大名听闻已久,今日终能一见了”
“不,孙大人,咱们是第二次见面了”
“啊?”
“在赤水那晚,孙大人把头人送来的暖床女子推出房门,卑职就伏在廊前”
孙传庭有点脸红了
“你就是那领头的汉人货郎?”
孙剑好奇的捡起地上的渔网,这装备好,一身的青草味,不仅人看不到,连猎狗都发现不了。
而孙传庭和李若琏已经在逐一检查伏击者的尸首了。
“这些人拿着石砫白杆兵的兵械,必是要栽赃给老师”
“肯定是假的白杆兵,锦衣卫的线索,对方应是尼家的头人。但也难说,在西南,孙大人得罪的人太多了。正好,卑职与您同去见秦将军,说个清楚,顺路传递辽东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