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意都不记得,自己那天是如何听下去的。
她只觉得老何的声音如同锯子,生硬地钻进了她的脑袋,脑袋里控制不住地嗡嗡直响。
她昂着头,假装看天,但,空中沉闷的云似乎快要压到她的头顶,让她喘不过气来。
父母遭遇毒手的事,仅有的几个知情者,谁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次,更不要说这些细节。
这些她每想一次就痛彻心扉的细节,如同无数尖刀,就血淋淋地插在心上。
锥心的痛,她都深藏了起来,从决定报复秦关,到如今秦关入狱,她都不曾对外展露分毫。
可是,此刻,这个看着邋里邋遢油腻浮肿的中年男人,竟这么粗暴地撕去了她的伪装,将那些尖刀生生拔下。
她快痛得不能呼吸了。
“这一切都是秦关做的,”
老何看着她僵直得如同木偶人的后脑勺,一声叹息,“不论什么原因,什么动机,结果都是一样,是他亲手了结了你父母的性命,他,就是凶手。”
徐如意不动。
嘴唇已快咬破。
“你爸妈,都是好人,”
老何声音温和一些,“是真正的好人,我调查的这段时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们的负面信息,他们生活优渥,却热心公益,单位捐款,匿名捐款,资助贫困的孩子上学,市区两个免费施粥亭,他们每年都会无偿捐赠五百斤大米,你爸还是他们单位公益组织的团长,事事冲在前头……”
在他们对外献出的爱心中,秦关是最突出的那个。
“他们捐赠孩子读书,大多只是见个一两面,只有对秦关,他们像收养的孩子一般,不仅出钱,还细心照顾,倾注心血……”
甚至把独生女嫁给对方。
而这,就是徐如意的动机。
从知道自己父母的死亡真相起,她就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老何不清楚徐如意最初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从戚敏和秦关在湖畔风情酒店幽会之前,徐如意就已经在暗中窥伺,等待机会。
这一点,秦关没有说错。
她躲在暗处,盯着秦关和戚敏的一举一动,及时调整对策。
那么,湖畔风情酒店里,就必然有被徐如意买通的员工——老何也仔细调查过酒店,他的猜测没错,戚敏在酒店“失踪”后,除了“曾德美”,另有两名临时招聘的服务员无故辞职。
老何带着秦关去指认现场之后,两名男女保洁也突然辞职。
都是临时工。
老何甚至都联系过这四人——两个年轻服务员的身份证是伪造的,另外两名上了年纪的保洁声称家里有事,不干了,还反问老何:“我就不能不干?你是警察怎么了?我辞工也犯法?”
和之前的调查一样,越看越是可疑,但查又查不到有用的东西。
如果真的如秦关所说,这些酒店员工是徐如意买通的——在他和戚敏幽会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徐如意才得以知晓两个人床上的秘密——如果是真的,徐如意当时就该报警,人赃并获,秦关赖不掉,她何必等秦关回到市区,一次次跟踪?
而如果——按照一直藏匿的“曾德美”这条线索来说,秦关所说的“戚敏假死”极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徐如意必然是通过摄像头装置,才知道那双“黑丝袜”的重要,才会在后来的追踪中一步步拿到。
而如果是这样,“黑丝袜”这个致命的证据就来源不明,同时,徐如意就涉嫌伪造证据,甚至,也涉嫌这起命案——她若能够将“黑丝袜”这个证据放到湖畔风情酒店,就能将装有戚敏的行李箱沉入湖中。
是她做的吗?
戚敏当时,究竟是死是活?
她会不会为了报复秦关,为了钉死对方,为了替父母报仇,而对戚敏痛下杀手?
动机充足,可是,没有证据,“曾德美”失踪,她唯一可能找到的帮手冯智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
又绕回去了。
老何皱着眉头,烦躁地将闹钟错综复杂的线头般的思绪推开,看向站立不动的徐如意——这个案子从一开始,他就几乎认定了凶手是秦关。
如今,他更希望秦关伏法——那对夫妻几乎将秦关当作儿子,对他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付出,好人最不该得到那样的下场,从这点来说,那个人枪毙都不为过。
可是,“谋杀”这个罪名,绝不能是徐如意蓄谋给他安上的。
他烦躁地低下头,一旁的皮包口子敞开着,一张发黄的照片露出一角。
照片上是一个清澈灵动的少女,扎着两个麻花辫,一脸娇羞。
那是秦关的生母——老何理不清那团乱麻,便用上他一贯的笨法子,深挖,全挖。
“这是秦关的母亲,”老何将照片递给徐如意,“我辗转了好多地方,才寻了这么一张,这是她读书时拍的,那个时候的她,家境还不错,学习成绩也好,只是后来因为见笔友,被人害了,贩卖,殴打,回来后发现父母已经丧生,家没了,她才疯了,”
“你奇怪我为什么去查他母亲,对不对?”
老何表情严肃——罪恶大多有根有源,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地杀害资助他读书呵护他长大的岳父母?他罪恶的根源会在哪?
“秦关母亲在秦关幼年时期疯癫得厉害,但是,在你父亲资助他的那段时间里,有村里人发现,她变了!”
“她的眼光,行为,都有变化,我甚至还去了她就医的医院,当然医院早不在了,但我找到了当年医治她的医生,也找到当时送她回来的村主任,”
“我怀疑,她那会儿其实恢复了神志,”老何眸子一沉,“可是,没多久,她却因意外摔倒,死在了村后山坡上的土坑里,”
“事发时间是夜里,她为什么去那?那天晚上她的丈夫在村外喝酒,家里只有她和秦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要带着身上未愈的伤,艰难走去那个地方?又为什么那一路不平坦的地儿,她都安然走过,偏偏掉在那么一个明显的还竖着标识的坑里?”
徐如意不动,背脊已发凉。
这是她完全不知道的事——秦关一直说,他母亲疯癫,不小心摔死。
所以,那个禽兽,他,他在幼年时期,竟将毒手伸向了他的生身母亲?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人死多少年了,早就没了任何证据,”
“没有证据,是一件很无奈很痛苦的事,所以,我理解你,”老何眼睛眯起,眺望湖面,心头强压的熟悉的痛楚再次翻涌出来。
“我也曾失去至亲,我明白这种感受……”
老何痛苦地皱着眉,“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做,如果人人都自己动手,这个社会就全乱套了,要法律干嘛?”
“就像秦关这个案子,”他终于讲到了正题,“看起来很清楚很简单的一个案子,秦关在湖边别墅,意外勒死了情人戚敏,有作案动机,作案时间,有铁一般的证据,尸检结果也证实了他的犯罪过程……”
“但是,这里头有很多疑点,只有你,徐如意,能够解答。”
他这才转过头,望着徐如意,“是你完美地罗列了这些证据,钉死秦关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