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商京的一处民巷内,六名男人围在一张石桌旁,似乎是在围观下象棋。
虽然秋意已经带来了萧瑟的风,气温像风筝坠地一样下降,石桌旁的男人们却穿着清凉的衣裤,无一例外。
街灯暖光发出的黄色吸引了些许飞蛾,但没有任何飞虫胆敢飞在那张石桌上方。
石桌位于黄色光圈中央,桌旁总共只有两张长凳,六个男人围在石桌旁,或立或坐,一侧四人,一侧两人。
人多一侧的棋手是个短发的中年人,他正襟危坐,尽管天气转凉,他额头上却浮着细细一层汗。
另一侧的棋手则年轻得多,他穿着短裤,大大咧咧地蹲在了长凳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以腕为轴甩来甩去,另一只手摔打着一颗出局了的棋子,嘴里“乌鲁乌鲁”地念叨着一些常人听不懂的词语。
在他身后站着的男人又高又壮,此人的穿着并无特殊,但唯独他站的很直,其余众人的站姿都不像他这么紧绷,加上他长得高大,站在那里显得无比突兀。
笔直站立的男人眼神直指向棋盘,他的左手里捏着一只农民山泉的瓶子,瓶子里装着的却是褐色的茶叶水。
蹲在长凳上的棋手迟迟不肯落子,他盯着对手的炮,头也不抬地朝身后摇了摇手,“给我喝口。”
拎着茶叶水的男人刚要将瓶子递给棋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巷子入口,四个人下了车,朝着这边走来。
出租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站姿笔直的男人缓缓收回了瓶子,转头面向来者,其余五人也陆续扭头看向出租车。
出租车离开了,下车的四人朝着石桌走来,为首者是一名高大俊秀的男子。
“呦!神农丁!别来无恙!”为首的男子张开双臂,快步走了过来,似是想要拥抱蹲在长凳上的棋手。
棋手身后的壮汉毫不客气地露出了竖瞳,左手捏着瓶子,只一甩手腕,那瓶子就变作了一杆长枪,枪杆通红,枪尖晃着,反射着路灯的光。
壮汉踏着天罡步朝李德走了两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德连忙摆手,“呦,呦呦,兄台,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和神农丁老熟稔了,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吧?”
“李德?你妈的,快过来帮我,老子要输了!”蹲在长凳上的棋手朝李德猛挥手,壮汉见二人当真认识,哼了一声,收起法相,放李德靠近了石桌。
李德刚一凑过去,就搂住了神农丁的脖子,“诶呀,神农丁,爹爹我好想你啊,你有没有想我啊?”
“少几把废话,赶快给我分析一下,我现在该走什么?”蹲在长凳上的神农丁重新关注起棋局,但坐在他对面的棋手不乐意了。
“老丁,观棋不语,我是和你下,还是和他下?”短发中年人用右手敲了敲桌面表示不满。
“这还用问?我俩谁脑子好使,你就跟谁下。”神农丁露齿一笑,手里把玩着的棋子也被丢到了一旁,“当然了,肯定是我脑子好使,我脑子跟新的一样,我儿子的脑子就不太行,他整天都在想些阴谋诡计,用脑过度啦!所以你还是和我下吧!”
“那你倒是落子啊。”
神农丁摇摇头,“不行,今儿我状态不好,都收了,收了吧,改明儿咱再下。”
说罢,神农丁从脚旁拎起一只木匣子,将石桌上的棋子一股脑地扫进了木匣,随后在石桌上磕了磕,指着李德的鼻子谈起了正事。
“这是李德,我亲生的哥们儿,和他处好关系对你们都有好处。”说着,神农丁朝壮汉递了个眼色,壮汉这才退到了他身后,孙必振三人得以靠近石桌。
“嗯……你就是剧毒司门下的李德?久闻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短发中年人抱拳道,“我是神农甲的司农,我叫神农得豆。”
神农得豆指向身后三人,一一介绍道,“这是我的三个同事,神农种瓜、神农得瓜和神农种豆。”
“久仰,久仰。”李德搂着神农丁的脖子抱拳,壮汉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站在外侧的孙必振有些困惑,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召潮司的腰,想要从她那里了解些信息,但召潮司哼了一声,抱胸生着闷气。
刘易斯看出了孙必振的困惑,她小声解释道,“这些人都姓神农,一看就是农神的信徒……”
召潮司突然打断了刘易斯的话,继续介绍道:“农神是地狱内最安分的神明,祂的教义是‘与世无争’,很多信徒都曾得过祂的好处。农神的信徒和他们的神一样安分守己,从不招惹事端,甚至不排斥异教徒,经常和其它密教往来。”
说罢,召潮司侧目瞥了刘易斯一眼,似乎是在宣示主权,但刘易斯比她矮一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收好象棋后,神农丁问李德道:
“说吧,突然来找爹爹我,肯定没憋好屁,有什么事情?”
李德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明了来意:
“倒也没甚大事,就是想借窗户一用,这儿是三万整,你可要省着点花啊。”
说罢,李德将那张装有三万元的黑卡拍在了石桌上。
神农丁笑道,“成交,只要你孝敬爹爹,爹爹也会好好疼爱你。金贵儿,带他们去窗子那里。”
直到这时,李德才松开了神农丁的脖子,看向了那名站得笔直的壮汉。
“你一定就是神农丁的司农——神农金贵了?”
壮汉的嘴唇向下一歪,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姓王,我叫王金贵。”
“噢,不好意思金贵兄,是我想当然了。”李德露出了抱歉的笑。
在农神门下,只有内门弟子会改姓神农,外门弟子不被允许这么做;王金贵仍保留着原来的姓氏,要么是初入门径、道行尚浅,要么他是外门弟子。李德善于察言观色,他一眼就看出王金贵属于后者。
“天不早了,尽快办完,别耽误吃宵夜。”神农丁朝王金贵摆了摆手,王金贵应了一声,带着李德四人走向了民巷尽头。
趁王金贵不注意时,李德悄悄把那张价值三万元的黑卡塞到了孙必振手中。
孙必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欸?你不是拿它贿赂神农丁了吗?这是……”
“嘘……”李德示意孙必振小点声,“我俩的关系,用得着行贿吗?演给外人看而已!再说了,在这儿就把三万块花了,你拿什么贿赂猎头司?拿着!别让人看见了。”
孙必振不禁对李德刮目相看,将黑卡悄悄塞进了怀里。
民巷的尽头是集中焚烧垃圾的大垃圾箱,在黄浦江以东,已经很少能看见这种大垃圾箱了,但在黄浦江以西,这种大垃圾箱随处可见。
大垃圾箱长宽均有五米,总共两个垃圾箱并排埋在空地中,平时是空的,只有周五晚上会集中焚烧。或许是最近刚烧完垃圾,垃圾箱周围的空气很浑浊,但孙必振一眼看出,那浑浊的空气并非焚烧垃圾所致,而是某种诡异的炁,正从垃圾箱中飘荡而出。
王金贵走到了垃圾箱旁,他倒不嫌弃垃圾箱脏,双手并用抓住了箱子一侧的把手,硬生生将一整个垃圾箱拎出了坑洞,露出了下方的地狱窗口。
附近的空气变得愈发浓稠了,黏糊糊的炁一丝一缕地从坑洞中涌出,蔓延开来,缠绕在孙必振的脚踝上,孙必振赶忙抖动双脚,那粘腻而温热的触感让他汗毛倒竖。
王金贵将垃圾箱搬开后,热浪随即喷涌而出,刺鼻的垃圾燃烧的味道缓慢扩散,几人围了过去,空气因为炽热而扭曲,一个冒着热气的火坑赫然出现在坑洞中央,直径约有两米。
“此乃焦灼之窗,我只管带路,具体怎么穿过窗户,你们自己想办法。”王金贵冷漠地解释。
坑洞深处传来不间断的“嘶嘶”声,如同烈火舔舐木柴,孙必振看着那不断释放热气的“窗口”,忍不住伸出手去试探,恰好,一缕带着火星的炽热气流从窗口渗出,迅速卷上他的指尖。
孙必振吃痛缩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指尖被焦热烙出了一道黑痕,痛楚让他不由得倒退一步,却发现脚下的地面已经不再坚实,周遭的地面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倾斜,向那个坑洞坍塌。
这时候,召潮司在孙必振背后猛拍一下,一股冰凉凉的炁顺着他的脊椎化开,孙必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再看那焦灼之窗时,没有刚才那么瘆人了。
“多亏有你啊。”孙必振朝召潮司投以感激的目光,但召潮司面无表情地撇开了脸。
地狱之门是地狱之食道,地狱之窗却是地狱之瘘管,比门危险得多;除了通路危险外,地狱之窗还有愈合的风险,因此,密教信徒们只有在入地无门之时才会铤而走险,选择通过地狱之窗进入地狱。
有许多方法可以阻止地狱之窗愈合,纵火焚烧就是其中之一,这扇“焦灼之窗”就是在烈火焚烧之下才能长期保持通畅。农神的信徒们向异教徒出租这扇窗,至于异教徒是否有能耐穿过窗口,他们才不管呢……
另一边,刘易斯捏着鼻子望向坑洞底部,抱怨道,“李德大哥,有没有搞错?这玩意怎么钻啊?”
王金贵听到了她的抱怨,不由得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李德不慌不忙地从挎包里取出三只胶塞试管,分给了孙必振三人,同时解释道:“此乃‘避火诀’,是我自己酿的,你们用这个就行。”
李德师从剧毒司,剧毒司是酿药天才,李德也充分继承了师傅的绝学,他掌握不下三百种灵药的配方,这“避火诀”不过是冰山一角。
三人接过药剂,刘易斯和召潮司很快服下,孙必振却紧紧盯着手里的试管,迟迟不肯服药。
“看啥呢?为啥不喝?”李德问。
“没,没什么。”孙必振拔下试管的胶塞,迟疑着不肯服用,他一转攻势,反问李德道,“师兄,你自己怎么不喝呢?”
李德笑了,“因为我用不到啊,我走这条路走了多少次了,我心里有底。”
孙必振举着试管,心里却在发怵——他之前打过李德,但李德并没有报复,他担心李德会在药里加料,但刘易斯和召潮司正不耐烦地看着他,李德也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实在不好意思不喝……
于是,孙必振一咬牙,仰头喝干了药剂,药一入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这药水的味道和哇哈哈无异。
“这……这不对吧?”孙必振指着试管问,“这个味道……这不是哇哈哈吗?”
“什么哇哈哈?这药就这个味儿。”
李德没有再多解释,见三名同伴均已服药,他带头跳入了焦灼之窗,刘易斯和召潮司紧随其后,只留下孙必振愣在原地。
孙必振看向王金贵,对方把垃圾箱抬了起来,朝他露出嗔怪的表情。
“别磨叽,赶紧走。”王金贵抱怨。
“我有些害怕,您行行好,能不能从背后推我一把?”孙必振双手合十,诚挚地恳请道。
“推你一把?”王金贵放下垃圾箱,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可以,乐意之至。”
半秒后,在孙必振反应过来之前,王金贵已经抓起了他后背的衣服,像拎一条野狗那样把他拎了起来,丢向了焦灼之窗。
然后,然后就是一段漫长的下坠……
孙必振不敢睁眼,也没法呼吸。起初,他只感到一堆油腻温暖的东西在摩擦他的面颊和手足,随着他的下坠,那油腻的东西开始变烫了:他的头顶开始发烫,逐渐烫得无法容忍了!
孙必振慌了神,他想施法庇护自己,但,一来,他的炁不足以蔓延到头顶,二来,此刻的他张不开嘴,根本念不了咒,只能默默忍受着头皮处传来的痛楚。
终于,在长达四十五秒的坠落后,头顶着火的孙必振落在了地面上,他的身上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头发却烧着了,而且火势仍在扩大。
“师兄!师兄救我啊!”
孙必振还是睁不开眼,他急得原地打滚,这时,李德跑过来,将一发碱水咒丢到了孙必振头顶。
碱水和火焰相碰,只听得“呲啦啦”一阵尖锐的爆鸣响过,孙必振头顶的火焰熄灭了,他的头发烧掉了五分之四,但好歹没伤到头皮。
“哈哈哈哈!”李德大笑起来,看着孙必振狼狈地爬起身。
“你找死!!”召潮司生气了,她一把薅住了李德的衣领,沙包大的拳头挥到了李德面门前五厘米处,却在中途停了下来。
召潮司有读心的能耐,一经接触,她立刻读取到李德的苦心,悻悻地松开了他,走到一旁不说话了。
刘易斯扶孙必振站了起来,她不知道李德为什么要捉弄孙必振,但她看李德笑得开心,还以为这只是他们师兄弟间日常开的玩笑。
大笑后,李德走上前,拍了拍孙必振的肩,耐人寻味地说道,“师弟,莫怪师兄小心眼,如果我不这么做,张莲旭那癫婆迟早会弄死你。得,这就是以眼还眼,咱哥俩自此扯平啦!”
孙必振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他本想发火,但奈何李德说得在理,他也只好强装笑容,朝李德竖起了右手大拇指,赞道:“多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