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几乎以为眼前的一切是幻觉。
尽管只是星点亮光,但红发男孩出现后,那团吞噬万物的黑暗渐渐退去,蛰伏进谜一般的地界。
男孩始终盯着西蒙,无言地流泪,眼中好似有无尽的哀伤,令人不禁共情。
两人视线交错的刹那,少年看到了永恒。
忽然,西蒙耳边响起金属与地面砂土摩擦的声音,他回神,借助尚未熄灭的火光,看到身边反光的金属利刃。
男孩比他反应更快,猛地向他扑来,眨眼间就出现在他面前。
两人卧倒,那冰冷的刀刃近乎是擦着西蒙的身子划过,破空声清晰可见。随后,无数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在西蒙的耳畔响起。
西蒙撑起身子,仰望天花板,双手抓紧男孩,喃喃道:
“怎么可能?”
没了噬人的黑暗,废弃工厂的天花板上,阳光终于挤过破损的天窗,洒在一朵金属利刃组成的花苞上,经过重重反光,交织成网,照亮整座工厂。
刀刃彼此交错、旋转,花瓣层层叠叠地张开,每一片利刃都像是活物,在呼吸、舞蹈,随意地切开时空,细微而密集的金属摩擦声宛如刀锋的低语,充斥整座工厂。
花朵的正中是一具巨大的人型骷髅,他的肋骨格外突出,空洞的胸腔宛如一排张开的牢笼,肋骨之间的空隙俱是利刃,金属划过脆弱的骨质,留下道道不可愈合的伤痕,那双嶙峋、不成比例的长手向前伸展,十指弯曲,像是祈祷,想抓住虚无的救赎。
绝望之人悄无声息地倒悬于顶上,双手缓缓降下,垂到地面,垂到西蒙与男孩的面前。可惜,他的祈祷落于地上,未能抵达天堂。
目睹如此美丽而恐怖的一幕,西蒙不禁呆滞。他保持仰头的姿势,泪水失禁,夺眶而出,说不出一句话,唯有止不住地干呕。
那是[孕春之子]的次子,春神【伤韧】。
他正在直面一位春神。
他死定了。
他的胃在疯狂抽搐,逼得他吐了又吐,酸水一直留在嗓子眼里。只有男孩温暖的手紧紧环抱住他,他才能从无尽的寒意里感到一丝暖意。他克服心底的恐惧,本能地把男孩抱进怀里,手脚僵硬地爬行,希冀有不到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来。
伤韧并未理会他,不如说春神往往都不会在意凡人。他们不看、不听、不说、不想,仅仅只是存在,便能夺走四周的生命。
那夺目的利刃在半空交舞,听得西蒙头皮发麻。他颤抖,轻拍怀里的男孩,用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给自己和男孩打气:
“不要怕......不要怕......”
他的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惊人,所以只能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前行,逃离此地。他用耳朵仔细分辨利刃的轨迹,躲开天降的刀刃,可金属反射出的光斑在他脸上乱晃,不时映得他闭眼,险些撞上刀刃,心跳骤停。
他像是在走一条高空中的钢索,一旦踩错,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伤韧始终保持伸手的姿势,像是在求救。西蒙能听到骸骨口中传来野兽濒死的呜咽,还有刀刃切割过骨骼的刮骨声。伤韧感到痛苦,这不奇怪,春神总是在痛苦。
西蒙好不容易把噩梦般的春神甩到身后,他们即将走到可以避难的走廊前,突然听到痛苦的低泣声变调了。它愈发沉闷,从不存在的声带里压出一丝低吼,苦涩得惊人。
然后,所有的刀刃都旋转起来。
一柄又一柄刀停在西蒙的视线中,缓缓旋转,发出嗡鸣,像是在钻西蒙的耳膜。他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扭曲,腿再也站不住,跪在地上呕吐。
他想起了内心最深处的阴影。
他彻底跑不动了。
但他最后的理智在提醒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西蒙抬头,手扶住男孩,整张脸的肌肉都在发抖:
“快逃。”
别管我了,快逃。
我已经没有可能活下去了,快逃。
可男孩依旧迷茫,站在原地发愣。
“快逃。”
快跑啊,小子。
你听不懂话吗?
你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求求你了,不要浪费机会了!
快逃啊!
构成伤韧的刀刃从沉吟中醒来,肆意叫嚣。它们爆开,飞旋,狂舞!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就在西蒙以为他要逃走时,男孩展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脑袋,小小的头贴在他的头边,手掌护住人类脆弱的后颈。
然后,西蒙听到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
男孩护住他的手被利刃划伤了。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到男孩的脸上挂着满是悲伤的笑,余光处,他瞧见一团五彩斑斓的黑。
男孩手上的伤口没有流血,从那里涌出的,是实质化的痛苦,漆黑、沉重、仅仅带着些许往日美好的色彩碎屑。
被伤韧伤害到的人会陷入麻痹,对外界完全失去反应。不论伤口有多小,一旦破口,人的痛苦就会实质化,源源不断地涌出。
伤者会永远保持受伤那一刻的姿势,直到痛苦流干,生命也流干。
西蒙无法理解男孩为什么要救他,甚至是两次。他明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却总有人给他机会。
他父母是,潘达也是,不知名字的男孩也是。
西蒙从男孩的怀抱中抽身,看到那把利刃刺在男孩的手背,男孩和利刃完全冻住了,一动不动。黑得五彩斑斓的痛苦喷涌到半空,宛如一条星河。
他愣愣地盯着那把刺中男孩的利刃,颤抖着伸出左手,要让利刃一起划出他的伤口,和男孩共享痛苦。
他此时的思绪很乱,脑子里装满了以前那些破烂经文,什么想法都有:
神是真实存在的吗?
只要抓住它,自己会前往天国吗?
天国真的是永恒幸福的吗?
他的手握住利刃,锋利的刃很容易就划破他的皮肤,整只手发麻,漆黑的苦难涌现。
他突然回到几年前的那天,他父母死的那天。
他看到地震后,家里的东西忽然间活了过来,它们飞舞在空中,刺向他们全家。
他的爸爸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来用身体护住他们母子,任由厨刀和餐具扎进他的全身。
那些金属扎穿血肉,切割骨骼,在嗡鸣,在狂叫!
他们在撕碎父亲的身体!
逃出去的时候,家里的门像是疯了一样,死死夹住母亲,要强行挤断她的身体。
“西蒙,从这里逃出去!”
各种东西砸到妈妈的脸上,痛苦地呼喊,要他踩着自己的身子,从门与身体间小小的夹缝中逃出去。
“不要回来!”
“快逃吧!”
“快逃吧,我的儿子!”
“一定要活下去!”
年幼的西蒙无助地流泪,头也不回地逃离曾经被视作港湾的家。
他仓皇逃到大街上,看到整个世界都变了。
此时正是夜晚,可天上竟然升起了两轮太阳,所有的车辆都在鸣笛、乱冲、撞墙。大地裂变,连空气和水源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尖叫、哭号、嘶吼、碰撞、崩塌.......所有的声音同时在西蒙的耳边响起,折磨得他发疯。
【千年之灾】降临那日,这座城市有一半诞生,有一半死去。
在那一夜后,这座城市彻底变了。
那些内心最深处的心理阴影在西蒙的脑子里爆发。他瞬间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只能徒劳地看着曾经美好的回忆化作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好像失败了。
他真的要死了。
那么多人为了救他牺牲,可他却轻轻松松地赴死。
对不起,不认识的小孩。
对不起,潘达。
他甚至还刚和潘达吵过一架。
他现在明白了,原来如此,潘达的话是这种意思啊。
潘达不想放弃任何人,所以也不希望有任何孩子放弃其他人,包括孩子们自己。
他是发自内心认为他们这些孩子是值得拯救的。他不仅想挽救他们的生命,还希望他们不要自暴自弃,希望他们能实现自我的救赎。
那么,自愿放弃生命的他,会让潘达失望吗?不,比起失望,潘达也许更多是难过。
他没能理解潘达的心意,还对潘达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他果然不配得到救赎。
这样的他也没资格进入天国。他再也见不到天国的父母了。
对不起,爸爸妈妈......
我好想你们......
你们在天国还好吗......
……不对......
西蒙猛地想起父母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双眼瞪大,从无限蔓延的阴影中醒来刹那,早已握紧短刀、抵在手腕前的右手用尽全力,砍下被伤韧割到的左手。
他掌心底下的男孩的手被蛮力撞开,和刀刃分离。
没了利刃持续破开伤口,他凭借毅力,硬生生挣破伤韧的控制。
西蒙盯着喷血的手,他没办法止血,但竟毫不慌张,反而诡异地亢奋起来,他一直在哭,同时一直在笑,但还记得右手护住还未清醒的男孩,蹒跚着往外逃,口中骂声不断:
“操他妈的天国!”
“操他妈的神!”
哪怕沉浸在伤韧带来的痛苦中,他依旧拒绝承认天国和神的存在。多亏于此,他才得到片刻清醒的机会。
西蒙发过誓,他绝对不会相信神与天国的存在。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接受那种可能。
因为他听见了父母的声音。
他那两个虔诚的,好似到死也会向神祈祷的父母,在临死前喊出的名字是:
“西蒙!”
不是他们信仰的神。
在人生的尽头,那两个虔心要升入天国,蒙受主恩的信徒,没有向神祈祷升入天堂,而是做了最亵渎神的事。
他们最后想说的是:
西蒙,我的孩子,快逃吧。
天国是不存在的,所以快逃吧。
死亡是很痛苦的,所以快逃吧。
我们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快逃吧。
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他们不相信神和祂许诺的永恒乐园,只相信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他们惟求自己的孩子还能在可能痛苦、可能幸福的人间活着。
因此西蒙不能,也不敢去想。如果天国真的存在,如果神发现了父母的亵渎,如果父母因为他而未能升入天国......
但……只要天国不存在就好了。
只要神不存在就好了。
所以,他绝对不会承认神和天国的存在。
西蒙能感受到自己现在有多虚弱。他怀抱男孩,亲吻他的额头,不再痛骂神,对着男孩自说自话:
“你有家人吗?”
“潘达说得对,我们需要家人。我们不是没人要,我们可以做彼此的家人。。”
“如果你没有家人,我就做你的家人。”
“我会给你弹琴的。我拉小提琴可好听了,老师都说我会成为大音乐家的!”对了,他现在少了一只手,“那我可以教你弹琴!我可以当大音乐家的启蒙老师!”
“你有名字吗?无夏城需要新名字。没有的话我给你取名吧。”
“你想不想和我一个姓氏?塞拉菲尼可是个很酷的姓氏,我爸为了这个姓氏还跟着我妈姓了!别人都会羡慕的!”
血一路从伤韧的领土滴到了工厂门口,西蒙和男孩终于逃离那朵金属之花了。但他失血太多,再也撑不住身子,虚弱地倒在血泊中,但依旧抱着男孩。
他才注意到其实砍手的时候,男孩的手也被划伤了。两个人的血与泪交融在同一血泊中。
什么嘛,我砍歪了。这小子以后留疤了不会怨我吧。
谢谢你救我,两次。我还欠你一条命,可惜我还不了了,是我赚了。
他想笑,可已经笑不出来了,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呢喃:
“你就叫奥拉齐奥吧。”
在他父母家乡的语言中,“奥拉齐奥”的意思是:
祈祷。
请你代替我祈祷吧。
我不需要神听到。
但我想在这个世界留下我存在过的声音。
......
“三花之家”内,潘达自知道西蒙离家后就一直守在门边。
可天黑了,西蒙还是没回家。
他隐隐预感到了噩运,却不敢相信,默默祈祷,等待出门的孩子归家。
等到深夜,楼上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潘达从浅寐中惊醒,慌忙上楼,看到同样没睡的菲奥娜从楼梯上爬下来。她不小心摔了。
她顾不上自己,指着门外,哽咽着说:
“西蒙,我看到他回来了!”
孩子们都醒了,扎堆等在门边。潘达打开房门,看到少年和一名不认识的红发男孩互相搀扶着,浑身是血。他们抬头,眼睛明亮地跟潘达打招呼。
西蒙挥舞断掉的左手,挤出一个笑容:
“我回来了,潘达。”
“对不起,你说得对,我错了。”
“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熊猫就抱住少年,打断他的话:
“回来就好。”
“孩子,平安回来就好。”
西蒙先是迟疑,然后释然地回抱住潘达,再次说:
“是。”
“我,不,是我们。”
“我们回家了。”
【写在后面的话:
春神的设定全部和社会边缘人、弱势群体有关。他们和主线关系不大,但总会出现在各个角色的故事中,他们是不可或缺的故事背景。
伤韧是象征心理阴影的春神。伤口愈合后总会留下富有韧性的疤痕,疤痕底下藏着的是无尽的阴影。他会无限放大、传递内心的心理阴影,让受害者永远沉沦在痛苦和自罪中。他和他的受害者想要求救,可自我保护的利刃不仅会自我折磨,还会伤到其他想要伸出援手的人,将痛苦传递下去。最终,他们会困在心理防御带来的麻痹中,动弹不得。
【千年之灾】第一次被正面描述发生了什么。当然这只是发生在地球的第一波。这场终极灾害有很多重余震,后面会慢慢提到。
西蒙和奥拉齐奥兄弟俩是罗文和安休兄弟俩的对位。他俩是男二号级别的角色,承担着“另一种剧情发展”,贯穿三卷,对剧情影响很大。
他俩的故事也是某个核心角色的角色篇章的对位。罗文和安休间肯定只有亲情。但因为塞拉菲尼两兄弟和那个还不能说的角色有对位关系,而那个角色的爱情线是人物核心,所以设定上奥拉齐奥和西蒙之间是有箭头的,希望读者注意避雷。
百合线的角色涉及剧透,还不能挑破,不过还有一段距离啦。
以上,还是那句话,主角没爱情线,其他人的也不能喧宾夺主。主篇章不会大书特书这群人的爱情故事的,最核心的内容一般是在角色篇章里。不喜欢的话可以直接跳过啦。
另外补充一点是,灾害的总结,就是发在作者说里的乱七八糟的话,它们是有剧情意义的。很多(但不是全部,比如春神除外)灾害的总结后面会有照应。这个涉及到剧透,暂时不能说,但下一章就会点出【露比梅达·夏的怀表】的总结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