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有三种监狱,一种负责关押陛下厌恶的罪臣及穷凶极恶的恶徒,为诏狱。
一种关押下狱的士子、和有官身的人,为官狱。
还有一种是普通牢房,比起前两者,这种牢房只有蜷缩之地,钻进去像进入了蚂蚁洞穴。
真假世子还不至于沦落到普通牢房,他们被关在官狱。
官狱的条件比其他两者好多了,三平方的地方,有床有桌,除了破旧点儿没别的不好。
兴致起来可与老鼠谈天论地。
施玉上一次进来还是因为琉璃坊点天灯,有尹守知、方藻、卢芝、大皇子几人做伴。
他们晚上抢床,谁都不想睡地上,最后叠猫一样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瘦弱不堪的床被压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次不用抢了,整个床都是他的。
施玉心态还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既然干了就不怕别人知道。
现在是考验感情的时候了,他在想谁会第一个来看他。
尹守知?他是个君子,但是太谨慎,他一定会来,绝不会第一个来。
卢芝?有可能,这家伙来一定是让他签遗书的,上面会罗列好他的遗产,他只负责按个手印,这些遗产就能全归卢芝了。
大皇子巴不得他去死。
方藻嫉恶如仇,等他去地狱了,对方或许会来看一眼他的死相。
施玉想了一夜,就是不敢想太子。
想不出来,也不敢想。
从最初学堂问了个蠢问题,再到令人安心的黑暗密道,施玉没办法不想他。
他七岁的时候设计将真世子拐走,能是什么好人,密道里的事骗得他一时还能骗他几年吗?
人彘、死猫、吊着滴血的人,似乎永远也跑不完的黑路,冲天的腐臭……
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能带着他跑出去,就算是只狗他也能记一辈子。
更何况对方是太子,天下至尊之一,灿然若神人,他避免不了的投注视线,倾以好感,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如果对方是个倨傲暴戾的,这份特殊情况生出的依赖会慢慢散了。
可惜太子出色,出色的吸引所有同龄人赞服,他也只能沦为其中一员,像围绕着风暴眼的沙砾。
看他泰然自若,看别人飞蛾扑火,看自己事事殷勤。
一阵脚步声响起。
施玉正枕着被子,躺床上翘二郎腿,听到动静侧头一瞥,眸光一凝,心跳乱了。
他来了,是第一个。
施玉坐起身,看狱卒殷勤的为他打开牢门。
他涩声拜道:“太子殿下。”
两个贡桔占据视线,又大又鲜。
嗅觉捕获贡桔的清甜,口齿生津。
祁元祚塞他手里
“安南进贡的,前几日才到,孤给你留了一份,今日过来带了两个,先给你尝尝。”
施玉笑了,笑的释然。
安南的贡桔,他作为安南世子,怎能不知贡桔几月进贡。
以太子的聪明,四年前就知道他的不对劲儿了。
施玉剥开一个:“是只有我有,还是别人也有?”
祁元祚选了个干净地方落座
“今年你说给谁就给谁,你说不给,孤就不给。”
他把玩着腰间的血玉手串,他的手捏过笔墨纸砚,武得几年刀枪剑戟,细而劲节有力,莫名让人期待他这双手的主人长大的样子。
施玉:“殿下这般荣宠,是对临死之人的迁就吗?”
祁元祚长这么大,只有一个遗憾,身边的正常小孩儿太少,童年乐趣不足。
随着身边伴读长大,只有祁多鱼令他欣慰,那孩子好啊,不像别的几个,心眼子长成了蜂窝煤。
“民间说外甥像舅,孤初始见你就觉得亲切。”
他招施玉过来站他对面,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面铜镜,铜镜只映出施玉的下半张脸。
祁元祚道:“笑一下。”
施玉下意识弯了弯唇。
只这一下,施玉瞬间红了眼眶。
祁元祚弯了弯眼睛
“如何?”
施玉哑声道:“……肖似殿下。”
祁元祚把镜子扔他怀里:“那你是不是还要叫孤一声爹啊?”
施玉抱着镜子含糊不清:“也不是不行。”
祁元祚:“……”
施玉没出息的擦擦眼泪
“我是你亲表哥,旁边儿的才是假货。”
施玉也是偶然知道的,他原先的名字叫秦孝慈,长在长安本土,从未去过安南。
四岁之前衣食无忧,父母和蔼,过的还不错,后来有了个弟弟,施玉的待遇一落千丈。
锦衣玉食没了,床和房间也没了,每天晚上找家里的老狗取暖。
养父心情好了赏他一个馒头,还不给水,害得他拉屎都拉不出来。
心情不好,要给养父的老来子当马骑。
老来子睡了他要守夜,老来子吃饭他要喂着,拉了尿了他要收拾,养父还抠的像茅坑里的石头,恨不得把之前养他的粮食全掏出来。
直到有一天,家门口来了个贵人。
就是长公主。
“长公主脑子有病,把我从狗窝里拉出来就让人扒我裤子。”
“摸着我屁股说:对!就是它!本宫没有记错!就是这个龙纹胎记!这个才是本宫的儿子!”
施玉吊着调子演绎慷慨激昂。
“然后我就听了个故事。”
安南王与长公主不睦,安南王在外边儿养了外室,与长公主差了几个月怀孕,安南王动了心思要换子。
长公主足月生产,外室是催产,在生产那一天,安南王命人把施玉和方玉调换了。
长公主是个悍妇,安南王养个外室还能避着,要是弄出个外室子,长公主绝容不下。
于是负责调换的下人抱着施玉出走安南,他本该掐死施玉,但因为中年无子,要人养老,施玉就活了下来。
“长公主说在我出生的时候,稳婆拍我屁股,她看到我屁股上有个龙纹胎记,而方玉没有,她生了疑心,就一直调查,终于找到了我。”
“然后我的养父和他的亲儿子就被长公主杀了。”
“我的生活重新好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都六岁了,长公主给我留了几个人,说她成了大事就来接我。”
“等了一年,听到她造反失败要被杀了,安南王世子即将进京。”
“长公主的人告诉我,有办法让我代替方玉。”
“我就想着,人生在世,就那么些事,与其默默无闻的活着不如赌一把,赌赢了,我能见到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与他们谈天说地,赌输了,也有一搏的资格。”
“而且他都替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该还给我了。”
祁元祚:“方玉身边都是安南王的人,怎么会听从长公主的人摆布?”
施玉:“他们对我说,长公主谋反,安南王世子接太后传信,偷偷潜入长安,这个时候丢了,那些人不敢大肆寻找。”
“而且无论能不能找到,那些人都会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就认了。”
祁元祚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方玉的行程的?”
施玉沉默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些事都是他们办的,我只告诉他们不要杀方玉。”
祁元祚:“口说无凭,现在唯一能证明你身份的只有长公主留给你的人,他们在哪?”
施玉沉默了。
“我若说出来,他们会死吗?”
祁元祚实话实说
“父皇想让他们死,你说与不说,他们都不得活。”
施玉:“那不一样。”
“你们自己查到和我主动供出来,不一样。”
“殿下,他们对我挺好,我不能说。”
祁元祚有些不悦:“你是吃准了孤不会放弃你吗?”
施玉看着太子,轻轻一笑:
“没有。”
“殿下对我有恩,我怎么敢令殿下为难,是我自命清高,做不到主动将他们推出去。”
祁元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方玉的牢房在另一个狱道。
祁元祚去的时候,方玉正抱着膝盖发呆。
听到动静,他抬头
“红月与你什么关系?”
方玉抿着唇:“她救了我。”
祁元祚挑眉:“施玉交代,当初他让人拐了你,红月怎么救的你?”
方玉不想多提,生硬道:“我不想说。”
“好吧,红月是西域人,对吗?”
方玉紧了紧手指:“怎么可能,她长的和西域人一点也不像,她是从北疆逃难来的,是大齐人。”
“也对,你愿意说一说怎么与方藻相识的吗?”
方玉紧绷的神情渐松。
对几年的经历娓娓道来。
狗血的仗义相救桥段。
祁元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离开后他吩咐伯劳:“去南阳街周记烧饼铺,买一个烧饼,就做他们两人今天的牢饭了。”
伯劳嘿嘿一笑,领命去办。
方玉讲述的时候提了一事,他说自己喜欢吃周记烧饼,就是买烧饼的时候结识了方藻。
马车颠着回了皇宫,祁元祚拿着弓箭,站在三米外投壶,就这样投了小半个时辰,伯劳回来复命了。
“殿下,奴才买了周记烧饼,故意说周记烧饼今日没有开店,买了另一道街的,问方玉味道如何。”
“方玉答:不如周记烧饼咸香。”
“啪嗒”一声,令箭失了准头落在地上。
眼见太子心情不好了。
伯劳立刻跑过去将箭捡起来跪呈,肃容道
“殿下尊贵无比,只要殿下一个态度,愿意做殿下趁手箭的人,如过江之鲫,何必为一箭心烦。”
明是说箭,暗指方藻。
祁元祚静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他接过伯劳手中的箭,轻叹一声。
“孤去见父皇。”
*
小太子沮丧成了蘑菇,拉拢着伞盖儿巴巴跑到了齐帝身边求帮助。
齐帝佯作冷酷
“见完了?说说?”
“唉——”小太子长叹出声,背对着齐帝席地而坐,一只胳膊撑在盘着的腿上,愁成没了馅儿的汤圆皮儿。
“方玉说他最喜欢吃周记烧饼,常去买才与方藻相识,可是他根本吃不出周记烧饼,这证明了一点。”
齐帝饶有兴致:“哪点?”
小太子又叹口气:“方玉在撒谎,他与方藻的相识有怪。”
“孤问他红月是否是西域人,他以红月与西域人长的一点儿也不像作为反驳,父皇,孤从未见过西域人,他们长的与大齐人不一样吗?”
齐帝:“朕年幼时见过一次,他们的五官,比大齐凹凸。”
小太子表情一囧,您是会形容的。
“那么方玉是怎么知道红月与西域人一点也不像的?”
齐帝顺着他的话
“西域距离大齐路途遥远,虽与大齐互通商贸,但安南地区不在此列,他不可能见过西域人。”
祁元祚:“所以这点很可疑。”
他又将从施玉那里得知的情报一一向齐帝道出。
施玉没有性命之忧,方玉就不一定了。
里面还牵扯一个冤大头方藻。
方家可能会被父皇迁怒,方藻的仕途难了。
齐帝看着儿子坐在光影之间,门口一射之地倒映出黑圆的影子。
熟悉的盘坐令齐帝想起太子小时候三头身,也是这样盘成一团,什么也不懂,但很乖的仰着头嗯嗯啊啊的回应他的话。
他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
“豚儿聪慧非常人,只是你做事要求尽善尽美,不想伤及无辜,心肠太软,过于仁善。”
祁元祚怀疑齐帝对他有滤镜。
“豚儿觉得为难是以朋友角度以情出发,朕不觉得难,是因为朕是皇帝,皇帝只讲利益,三分情谊也是为了更多的利益。”
齐帝是真的不知道其中原委吗?
齐帝手里有一支暗卫,这支暗卫有多少人,负责什么,没有人知晓。
可是当年凡是参与苏长河案子的,不管这些人逃到了天南海北,四天全部抓来砍完。
这足以证明齐帝的能力。
他真的需要听取苏长淮与太子的意见吗?
不是的,帝王趋利,谋的利是对国之利,在国家利益下,方藻、施玉、方玉,他们算什么?
但是皇帝维护国家利益的同时他还是个人,会喜会怒还有情,所以齐帝问苏长淮和太子的想法。
他们两个的想法不会改变果子的形状大小外观,最多改变几分果子味道,是苦的难以下咽还是有微微的甜?
是直接吃死人还是吃了个半死不活。
这件事跳出感情以利看之,早已直通结果。
答案早在眼前了。
——施玉为真世子,授世子位加封,待成年后承接安南王位。
安南王欺骗皇帝让外室子继承安南世子之位,意图混淆皇家血脉,与其外室一同收监入狱,押入长安听候发落,择一刺史入安南稳定政局。
方家是非不分,欺瞒圣上,看在方太仆多年兢兢业业,官降三等,罚俸。
方玉为孺子,父母之罪不施孺子,方太仆既以收方玉为义子,择一良辰,写入族谱,从此以后,方玉与方家同兴同衰。
如此一来,趁机换了安南王,派一忠心大臣掌握安南,施恩施玉,在施玉成年之前以伴读身份与太子培养感情,等他成年以后可保安南在太子一代安稳不乱。
罚了方太仆,却不罚方藻,是给他们希望,如果方家还想辉煌,方藻必须忠心太子,也在给太子施恩方藻的机会。
让方玉上方家族谱,就是在恶心方家和安南王了,同时还意在钓方玉背后的人。
不过半日,四封旨意下达,与上等同。
作话:二合一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