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儿先回家向母亲请安。
几年来钱挣多了,他娶一个老婆,奴仆成群,加上护院兵丁,家人增加好几倍,早不开旅馆了。
至于开旅馆这事,刘瑾常常笑话钱宁帮他出的主意太小家子气。
他向母亲请安,李氏免不了又询问向洪三宝报仇的事。
洪三宝让正德贬作县令,葛儿为搪塞母亲,谎称是自己做的手脚。
李氏稍稍出一口恶气。
这么久又没有动静,她整天就想着向洪三宝寻仇,哪能一忍再忍呢?
葛儿回京免不了要听她唠叨。
葛儿总说要让洪三宝死得惨,死得明明白白并不容易,李氏倒也相信。
母子俩正在唠叨,下人报告吏部刘尚书来访。
葛儿有点吃惊。
他是正德的红人,又是刘瑾的心腹,照理谁都想巴结奉承,跟内外官往来本应十分密切。
可他是正德离不开的人,别人难得有机会与他拉关系。
跟余甘下地方后,怕泄露她的秘密,每次回京总是来去匆匆,尽量避免与别人往来,别人也摸不准他的行踪。
刘宇从哪儿得知消息?葛儿因此有点吃惊。
刘宇一见葛儿出来迎接,忙弓着身子作揖,满口含笑说:
“葛公公越来越精神了。”
葛儿头回在家里接待像刘宇这样的大臣,难免有点惶恐,迎刘宇进客厅,就吩咐下人设宴。
刘宇净说些阿谀奉承的话,显见得只为着跟葛儿加深感情。
喝几杯后,说到他从兵部调到吏部,情绪有点低落。
原来吏部的事张彩说了算,刘瑾只认张彩的主意,他这个尚书反而没有多大权力。
而且,收入跟兵部比也大大不如。
武官出手总比文官丰厚。
刘宇没叹一口气。
“兵部自佳,何必吏部呢?”
言下之意颇为后悔。
当初他为当上九卿之首高兴好一阵子,哪知徒有虚名。
刘宇似乎知道葛儿回京有事,喝没几杯就离去了。
刘宇离开后没多久,葛儿也带着家丁拜见刘瑾。
刘瑾的院子外几十个候见刘瑾的官员,恭恭敬敬站在那儿。
门房里的门吏们却很随意,甚至有几个人掷骰子赌钱。
葛儿知道门吏一个个都横得狠,寻常官员他们大都不理不睬。
倒是当官的得讨好他们。贿赂没有一百八十两还拿不出手,少了他们看不上眼,没准就不给通报进去。
葛儿走进院子,有个当官的美滋滋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大锭银子向站在院子里候见的众官夸耀:
“你们瞧瞧,恩公又赏给我五十两!”
官员们七嘴八舌向他贺喜。有一官说:
“李大人是六科都给事中,相爷将科道官交给你,是对李大人天大的恩典啊!”
此人叫李宪,由中书舍人破例选任吏科给事中。葛儿认识他,他是刘府的常客。
刘瑾重视言官。六科有什么事,李宪都能及时汇报,深得刘瑾的信任,便自称六科都给事中。
其实各科负责各部的事,并没有六科都给事中一职。
那些人认得葛儿,忙向他趋拜请安。
葛儿进刘府无须等候,说几句客气话,就进去了。
到议事厅外,侍卫通报,刘瑾传他进去。
刘瑾正和兵部尚书曹元、张文冕、孙聪几个亲信讨论政事。
葛儿告坐,刘瑾劈头问:
“刘宇刚才去你府上?”
葛儿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刘瑾,倒也不觉得奇怪。
刘瑾也不允许葛儿向他隐瞒,在刘瑾跟前他不能有秘密。
他与刘宇谈的话,尽量详细告诉刘瑾。
本来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哪料刘瑾越听眉头拧得越紧。
刘瑾恨恨说:
“连我都尊重张侍郎,刘宇就不能吗?这人心怀怨望,决不能用了。”
原来,上次刘宇怂恿刘瑾严处刘大夏,谎称刘大夏家产丰厚。刘瑾信以为真,可叫人去查,刘家并没有多少资财。刘宇仅为挟私报怨。
刘瑾发觉他私心太重,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
张文冕劝刘瑾:
“刘尚书虽然私心太重,可毕竟是相爷得力的心腹。再说,如果让刘宇下台,怕会冷了其他人的心。”
刘瑾冷笑一声。
“张先生不太了解他。你知道他为何找葛儿?葛儿是万岁爷身边的人。王阁老这回上辞呈,万岁爷刚同意他告老还乡。刘宇急着要入阁,希望万岁爷提起这事,葛儿帮他说话。光凭这条就不能用他。”
葛儿忙说:
“葛儿从不跟万岁爷推荐一个人。”
刘瑾看着葛儿问:
“我一直信任你,这次回京有什么事吗?”
葛儿将余甘的话告诉刘瑾。
刘瑾也吓得不轻。
“这姑娘没准是我命里的克星。倘若她派人拘捕我,万岁爷准同意,这如何是好呢?”
“葛儿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求相爷不要生气。相爷让葛儿在宫中安享富贵,又让葛儿母子团圆,大恩大德葛儿无时无刻不铭记在心里。葛儿以为相爷的钱十辈子都用不完了,再要那东西干什么呢?倘若余大人拘你去打一顿,还算小事。只怕有人教唆她抄相爷的家,万岁爷答不答应呢?既使万岁爷不答应,她硬要搜查,万岁爷恐怕也没办法。她至今不知道万岁爷的身份,而且以为她的所作所为,是为官理所当然要做的。到时候相爷因为万岁爷的缘故,敢不让她搜查吗?相爷千万不要忘记内行厂那件事。她一派人搜查相爷的住宅,准有人幕后策划,趁机兴风作浪,那可大大不妙了。”
这席话说得合情合理。刘瑾听得心惊肉跳,忙让人叫张彩来商量对策。
张彩刚提升为吏部侍郎,他是让刘瑾打心眼里佩服的男人。
方良永只不过在朝觐时不愿向刘瑾上班的河边直房叩头,就差点让给他整惨了。
别人见到刘瑾都是大气不敢出,张彩却跟他平起平坐。
有时称呼他刘太监,有时竟称他老头子。
别人为他捏一把汗,可他不但没事,而且提得比别人快。
刘瑾让他这么对待,似乎还挺舒服的。
刘瑾跟张彩商讨如何处置贿赂公行的弊病。
张彩不知道他出于何种想法,还是不客气地告诉他,天下官员行贿的钱不是来自府库,就是敲剥小民。
他还说,传闻有人借刘瑾的名义搜刮。装进刘瑾腰包的仅是小部分,刘瑾却要承担全部怨言。
刘瑾觉得大有道理。
“没人跟我说这道理,看来吏部尚书一职非你莫属了。”
十几天后,又从京城解来三个犯官让余甘审理。
一个是少监李宣,一个是侍郎张鸾,一个是指挥同知赵良。
刘瑾下令严禁收受贿赂,他们刚从福建出差回来。也不理会刘瑾唱的是哪出戏,反正给银子总不会错,于是给刘瑾两万两。
哪料刘瑾动真格,将他们全拿下,投入大牢,同时下令清查各地库银。
葛儿猜测刘瑾不想重罚三人,建议交给余甘审理。
主要想让余甘改变对刘瑾的看法。
正德没想到葛儿出的主意,而刘瑾心里有鬼,还以为刘瑾痛改前非,当然答应由余甘处理。
三人撞进囚车,想到半世功名完了,荣华富贵也结束了,抄家免不了,可能还得充军,到苦寒的边地过日子,全都觉得绝望。
余甘问明案由后,果然对刘瑾的看法全然改变了。
三个倒霉的官员也没有挨板子——她也不知道她无权打犯官的屁股。
她将他们臭骂一顿,就下令放了。
葛儿大出意料。
甘余痛恨贿赂,向她行贿的都挨板子。
没想到行贿别人的,她却能宽容。
看来她最恨的,还是欺男霸女那些事。
三个官员对余甘有所耳闻。
那年头一个家奴都能当上三品大员,这个有点娘娘腔的年轻人当上知府,倒也不奇怪。
甚至没摸清她的来历,也不奇怪。
刘瑾捉拿的人,她敢轻易说放就放。这就奇葩了。
外界盛传她的靠山是张永。
就算她的靠山比张永大,也没道理不要命地跟刘瑾对着干。
他们怀疑她是张永用来与刘瑾明争暗斗用的一颗棋子,初涉官场,不懂保护自己,只一味迎合张永。
他们怕事情弄大,刘瑾更不高兴,便赖在大堂上不走。
甚至求余甘将他们装进原来的囚车,押送回京。
侍卫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料到三人心里想什么。
有个侍卫说:
“走吧,没事的。朝廷让知府大人审理此事,对她当然信任。”
三人在侍卫劝说下,满腹疑惑走了。
刘瑾觉得余甘可能造成的麻烦排除了,特别感激葛儿和张彩。
葛儿是正德身边的人,自有正德给他恩典。他给葛儿一万两银子,算作报答了。
报答张彩,他要尽快提他当吏部尚书。
余甘自然也挨过弹劾。
在百官眼里,她是地地道道的暴发户,就像忽然冒出来的。
虽然对她有过许多猜测,可真正知道她的底细,不过有限几个人。这些人严守秘密,使得所有的猜测全都是捕风捉影。
其时官场上也有类似的人,大伙儿见怪不怪。
虽然都认为她跟某权贵有关,可该弹劾还得弹劾,就像对付韩福一样。
至于怎样处置,那是刘瑾的事,他们不用操心,也管不着。
好在刘瑾对余甘的事不闻不问。
倘若她知道挨弹劾,弹劾她的人,没准被她逮去打板子。
她还是不知道她的官多大,权力多大。
正德认为余甘官当得差不多了,虽然没能恢复过来,可跟没当官前比不可同日而语。
正德也知道,要不是她的脑袋瓜里一盆浆糊,也没法当官。
不用说她不会去当,就是当也当不了多久。一个不会和稀泥的人,是当不成官的。
反过来说,像余甘连知府和知县谁大都分不清,她的本质就是和稀泥的。
上任后她很快得心应手。
至于事情没有办好,只要上司不认真,她手下将文书做得合情合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正德对这道理了然于胸。
打自懂事起,人家就拿他当皇帝培养。就像一个小孩从小练唱歌,只要有一定天赋,总会略有小成。
正德的政治天赋极高,虽然不喜欢做皇帝,可道理却明白得比别人快。
这天他来找余甘,打算说服她别干。
从葛儿隔三差五的汇报看,正德料到要说服她不是容易的事。
果然,他一开口,余甘就说: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世道这么坏,我有机会,怎能不为老百姓多干一点事呢?”
“官是大老爷们干的,女孩子老做官,有什么好呢?”
“道理本应你比我明白,可不是我说你,倘若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不务正业,天下哪会有这么多不平的事呢?”
正德听她一直用责备的口气,心里就有点生气。
“你以为自己当得很好?”
余甘横他一眼。
“我不当得好,朝廷能一下将我从七品提到四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