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我便走了。”贺之垂首盯着眼前的矮几,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去瞧过夫人和孩子们吗?”
贺之骤然松开叶蓁的手,牵起嘴角扯出个笑来:“那是自然,还未谢你。”
“一家人,不必谢。”叶蓁说得漫不经心,又问,“巨弩如何了?”
贺之忙道:“进展很是顺利,你离开的这些时日已做出十二台,另有还有三十手持火弩。考虑到之前你提起到火弩威力小不适合用于两军对垒,我与苗都尉想出一法子,里面的弹药换成小的散弹,又加了石块、碎铁,还有砒霜等毒药,已实验过,虽无法瞬间置人于死地,但可以重伤人,足以起到震慑作用。”
“周边各国有何动静?”
“并无异动,就连西南的匪寇也消停了许多。”
叶蓁思索着:“看来,西南的匪寇的确不止是匪寇。”
“若只是匪寇,戚家大公子身经百战不至于一败涂地。”
“巨弩已成,再加火弩傍身,周边各国总要忌惮几分,现在让人操心的,反而是我们的国母和王爷。”
贺之没有立刻答话,沉默片刻才道:“王爷重伤,估计要养段时日。至于皇后,总还是与戚家是扯不断的关系。”
叶蓁缓缓转身,瞥一眼贺之,没头没脑道:“前几日,为了能让戚家军与舒家军联合,我用了美人计去勾引戚巽。”
贺之一点都不意外,显然已经知道此事:“你喜欢他吗?”
“我知道和亲公主的本分,哥哥问我这样的话,是否有些欠妥?”
贺之缓缓抬起头,一双如缀满璀璨星辰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你来祁国的那一日,皇上微服到了乌山,一是为寻访你提起的那位大夫,二是为了戚家军和舒家军,三是为了乌山的边防。在乌山上,他与戚巽长谈了一次,特意留我在场。”
讲到此处,贺之却不讲下去了,叶蓁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问:“讲了什么?”
贺之移开视线不去瞧她,直视着门口的方向道:“皇上对戚巽说,四皇子将死,之所以让你去和亲,是为助你摆脱渊逸的控制救你出水火,也算弥补对你母亲的亏欠。他还说,总有一天,他会放你自由,至于那时你会与谁相伴一生,全由你自己决定。只是。”他停顿了一刻,才又道,“只是,你舒家养女的身份永不可改变。”说着,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断腿之上。
“难怪戚巽如此大胆。”叶蓁说着,为贺之斟茶,“哥哥是觉得皇上要用我来牵制戚巽?”
贺之摇摇头:“我倒觉得皇上是在撮合你们两个。戚家对皇上来说,除了皇后满门忠烈,这世间能与你相配的,除了皇家也只有戚家。只是戚巽身子染恙……”
“等等。”叶蓁皱起了眉头,“一旦和亲,就算孀居后能设法离开,等待我的除了死亡便是隐姓埋名,断无再嫁之理,纵使皇上不在意,也不可不顾忌两国与群臣的目光!”
“皇上自会思虑周全才会让你后顾无忧地离开……”
叶蓁却断然拒绝:“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戚家是普通人家也便罢了,偏偏是皇后的娘家还手握兵权,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豪族!我很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和哥哥你明明是极聪明极谨慎的,怎会有此种想法?”
贺之怔怔地看着叶蓁:“或许,是我们太想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了。”
“将我从一个男人手中拯救出来,再推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便会过上想要的日子吗?”叶蓁突然焦躁起来,小小的手握起了拳头,语气中也透出了一丝冰冷,“哥哥觉得我如此努力学这学那、强身健体,真的是为了依附更好的男人?这世上还有谁比皇上的身份尊贵,还有谁比他更疼爱我,倘若真是如此,我便永远做我的公主好了!”
贺之明明看到叶蓁动了气,但却又不确定,只是不停地拿一双眼睛去瞧她,耳中响起的是戚军医的那句话:“瞧着公主似乎能感知到一些强烈的情绪,只是她自己还意识不到,也不懂得去如何表达,这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作为一个特别的人独立于世或许不会被众人理解,但却活得潇洒自在;作为一个普通人湮没于茫茫众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譬如皇上与他的想法,还是落了俗套,自以为她是个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择一良婿安居乐业,不求功名富贵,只求余生安稳衣食无忧。而戚巽,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个勉强能配得上叶蓁的人。
叶蓁见贺之沉默才明白自己不该冲他发火,聪明如她怎会不明白他与皇上的想法,只是,她打从心底不希望再去过被人安排被人牵制的日子,这种想法之前只是朦胧,这几日不知为何却越发地强烈起来,尤其在见过四皇子之后,那种明知是陷阱还要一往无前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有了一丝不甘,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从小到大,叶蓁一直觉得,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是生是死一切随缘,不强求也不追求什么。尽管她也不甘过,也暗自神伤过,但那些只是瞬间之事,转眼,便会忘个一干二净。她知道,这要感谢自身的缺陷,但在看到别人的喜怒哀乐后,尽管不知道何为羡慕,她也会忍不住多瞧上几眼。她想起了爹爹,他也是不知情爱的木头人,却在母亲整日临摹皇上字迹的时候会沉默上好一阵,她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总之,那是他为数不多流露情绪的时刻。那种情绪名叫失落,她学过,认得。现在,她懂得,也有些失落,只是,她与爹爹的反应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叶蓁突然明白了什么,蹲在贺之身侧,一双玉手放在了贺之的膝盖上。那是一双常年习武而略显粗糙的手,远不如世家大小姐那般柔软,她便用这双手握住了他的,扬起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小脸,一字一句地问:“舒贺之,你也想我有朝一日嫁与戚巽?”
贺之被叶蓁的直呼其名惊了一下,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可那又能怎样呢,先不说皇命难违,如此花朵一般的女子,纵使再喜欢,他都不舍得让她受一丝一点的苦。他要做一件大事,而此事注定了前路寂寂,又怎舍得蹉跎她的青春?咬咬牙,他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但是,为今之虑是四皇子并非短命之人!先不说这些,聪明如你,难道没有看出皇上在利用我?当年王爷为何与皇后作对将我救下,是因为我长了一张与娘亲极为相似的脸,他知道在我长成的那一日便可送到皇上身边让我去做他的奸细做他的内应做他谋权篡位的垫脚石!同父异母的两兄弟,流的血有一半是相同的,你以为皇上能有多良善,他与渊逸一样在利用我!只是,渊逸霸道,他更会懂得让我如何心甘情愿而已。他用和亲牵制王爷、安抚皇后,又指引戚巽对我生出非分之想好利用此去牵制戚家!我配合他不是因为我感激他或者需要他的庇佑,而是我知道这是捷径,是拯救舒家可以止战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捷径!”叶蓁缓缓站了起来,胸膛不停起伏着,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盯着贺之突然牵起嘴角笑了一笑,“舒贺之,你当初不该听王爷的话救我的,现在想逃避了?好,我放你走!”
贺之放在腿上的双手青筋暴起。他已经不敢直视叶蓁,在她光芒四射的映衬下,他似乎越来越卑微。
天刚破晓,贺之便已收拾停当,他一夜未睡,几次在叶蓁门口徘徊,天空露出鱼肚皮时枯坐一刻还是没能亲口与她告别。香桔从侧房出来,未敢进叶蓁房中,瞧着贺之的样子于心不忍,说姑娘昨夜睡得不踏实,似乎做了噩梦。贺之什么未回应,只是默默转着轮椅向侧门而去。雪停了,明明已经出了正月,这雪下得竟如此之厚,的确不是赶路的好日子。他想起年前他回京时叶蓁一袭红衣去追他的情景,那时他还心存幻想,巴望着有一日能得到如此美丽、聪慧、勇敢的女子青睐,现如今他们在世人眼中已是兄妹,而他这位义兄却成了禁锢她的帮凶。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这世上再无明叶蓁,往后余生,只有一个名叫舒韧的女子。
行至山丘处,马车停了下来。成骅料到叶蓁必不会连送都不送一下拖着残身千里迢迢巴巴赶来的贺之,看着六角亭中的她笑得很是开怀。
贺之似乎意识到什么,几次想要撩起车帘却总也鼓不起勇气,倒是成骅急性子,斗胆直接在外面故意喊:“将军,公主送您来了。”
贺之仍然未动。
瀑布的流水声听得真切,不一会儿,突然响起了歌声,清雅的声音并不大,哀婉悠扬,如黄鹂啼鸣,在这水声中忽隐忽现,引得人只想竖起耳朵听个究竟。车帘起初只掀起了一角,而后是一半,再之后却又落下了。
叶蓁许久未曾唱曲了,也不知为何今儿来了兴致,一曲清月阁中歌姬们常唱的《送别》脱口而出,送情郎,送亲人,送挚友,送师长,送过往。一曲唱罢,她才转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道上的车队,向着车里的人行了一个久久的蹲礼。
车里的人始终未露面。
“行——”领头人得令喊着,车队重新动了起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明雨一声“将军保重”后未再跟随,目视着车队转弯,消失在眼前。他顺着一条小路上了山丘,八角亭里的叶蓁面向瀑布看得正入神,待他站到身后才道:“这两日桓之哥哥已回到舒家军驻地了吧?还顺利吗?”
明雨瞧一眼贺之离开的方向,再瞧一眼叶蓁,道:“顺利。王爷和王妃虽并未完全信任桓之公子,但总好过让舒家军落入皇后之手,所以未再作梗。章善那人是个墙头草,这次反倒帮了忙,有他在,皇后也不再对舒家军步步紧逼。”
“这是贺之将军早就想好的吧?我瞧着引章善上钩应当也是他的主意。”
“形势所迫,权宜之计,如今看来是最好的了。”
叶蓁未置可否,转身时已恢复到平时的样子,道:“二伯陪我去公主府要个人?”
明雨面色清冷:“不,是两个!于公公出事了!”
叶蓁愣了一下,加快速度往山丘下走:“如今我与舒家已是一荣俱荣,至于一损既损的隐患还是规避了好。为了让桓之哥哥顺利登上大将军之位,烦请二伯给二皇子捎句话,国主的病不能再耽搁,我可以入宫助姬大夫一臂之力。另外,你捎封信给二皇子,告诉他见信后可见机行事。”
明雨应过,又道:“圣女那边贺之将军已加以安抚,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找你要人,只要国主病情稳定,他自会将姬楼交与她处置。”
“将军还真是思虑周全。”
明雨飞快地瞧一眼叶蓁,他能从这句话中听到她的不满,至于为何不满却全然不知。
一回房,叶蓁便将提前写好的信交与明雨。明雨不敢耽搁,直接去了二皇子府。
一宿没睡踏实,用过早膳叶蓁又在榻上歪了一会儿。香桔留在房中先为叶蓁换了药,又查看了之前的伤势,那手法已很是娴熟。
“你真的是聪明,做什么都妥帖,真舍不得你。”叶蓁突然道。
香桔收拾的手突然停顿一下,抬眼满是疑惑地瞧着叶蓁:“公主是要让奴走吗?”
叶蓁瞧着香桔:“你跟在我身边永远只是个婢女,不会有出息的。”
香桔眨眨眼:“可是奴同公主学到了许多,知道女子立足于世不能只想着依附亲人或者夫婿,还想着女子无论身份多低贱自己首先不可自轻自贱。逆天改命的确很难,挣扎过努力过了才知是否能改变,改变不了也不必怨天尤人,卑微之人也能活出自己。”
叶蓁许久未能说出话来,她非常确定自己的心中是欢喜的,喜于香桔的聪慧和通透,更喜于原来这世间的女子并非孺子不可教,若给他们足够的阳光和土壤,待她们看过世间广阔自会明白囿于方寸之地的困顿及天下任我游的畅快。她们被困于世俗礼教太久太久,久到她们已忘记每个人无论男女均应当是独立和自由的。
叶蓁深吸一口气:“若有机会,我准备送你去舒家军驻地,名义上是我的信使协助二哥哥,实际为监视。你可愿意?”
香桔跪拜道:“奴,愿意!”
叶蓁瞧着香桔:“舒老将军在世时曾有两位女将军,你可知?”
香桔心下一动,朗声道:“奴知晓。”
叶蓁下榻,伸出双手将香桔扶起,瞧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道:“我希望你是第三位女将军!”
香桔讶然,却很快重重点头:“奴,必当努力。”
“所以,你不能再只是一个做杂役的婢女,从此刻起,要练习洞察之力,要有自己的主见,更要忘掉身上的奴性,明白?”
香桔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