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当真跪了一夜?”
天熙帝由宫人伺候着戴上金冠,穿上纹绣仙鹤桃花的白衣长袍,站在宫门前,俯首往下看,只能瞧见一个黑衣的影子。他指了指那个微不足道的墨点,似是看不真切,问:“那是祁王吗?”
“是,昨儿子时入宫的,马和剑还在宣庆门扣着呢。”小太监金银宝回道。
天熙帝微眯眼眸,喟叹一声:“朕果然是老迈了,视力大不如前。遥想曾经,朕还是晋王时,跟随先帝一同攻打许国,入夜袭营,那么黑的天,朕一箭射中傅戎那个老家伙,可是许国的名将,让宜国吃了多少亏的傅戎啊……”
天熙帝翻卷衣袖,背手在后:“再想想,竟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朕当时多大来着?”
他似在回想,眉头微蹙,“朕的记性也不行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小太监眼睛滴溜溜地一转,“陛下,您当时似乎正是祁王的这个年纪。”
“哦?”
金银宝笑道:“奴才记得真切。当年奴才还是在晋王府伺候陛下的,出征前,祁王殿下抱着陛下您的腿不放,哭着不愿意让您走。后来陛下您没法子,叫奴才去拽的呢。”
天熙帝沉吟不语,半晌后恍然拍手道:“是,朕想起来了,那时九弟才十三岁,个子蹿得高,却单纯幼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时父皇也出征,那家伙,偏偏就不让我走。一转眼都过去二十年了,幸好九弟还在啊。”
最后一句话,用的是气声,像是一句意蕴深长的感慨。
天熙帝斥责道:“你这个奴才,祁王在那跪了一夜,你还不快叫人起来?再去准备些热水和驱寒祛风的药来?”
“是,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
金银宝先赏了自己两个巴掌,然后走下台阶,让祁王起来。
“祁王殿下,陛下已经醒了,方知您在这跪着,陛下万分心疼,快快请起。”
祁王松了口气,正要起来,却觉浑身无力,下肢麻木,膝盖好似与石头地面紧紧连在了一起。一动,便如铁钉锥膝盖,疼痛难忍。
金银宝唤两个小太监搀扶着祁王,慢慢地上台阶。
“多谢金公公。”
祁王声音极低,微弱似无。
金银宝含笑恭敬道:“陛下感念过去恩情,是祁王的福气。”
祁王擦掉额前的汗,使自己更加清醒。
幽清宫偏殿,天熙帝正在用膳。
“参见陛下……”
祁王正要下跪。
天熙帝赶忙制止,“你我亲兄弟,哪还需跪拜?”
祁王却是继续下跪,礼仪周到:“陛下是君,岂能失礼?”
祁王的衣裳有几道破口子,是星夜赶路被枯枝划破的,衣裳后还沾着结块的污泥。因跪了整一夜,身形佝偻,腰脊疼痛,不得不弯着,脸色也惨白,十分憔悴。
“九弟,你辛苦了。”
“为陛下奔走,此乃分内之事。”
祁王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巾,展开,里面包裹着足有十封信件。
“臣弟已查清,光阳侯养死士阴兵于召城,暗中铸造甲胄武器,意图谋反。这是臣弟收集的证据,以及证人的签字画押。陛下,臣弟还得知,光阳侯的秘密军队,十日后便将抵达京师!臣弟已派人控制了召城,光阳侯的书信一封也送不进去,臣弟也与靠召城最近的敏都刺史与将军通过气,就等陛下一声令下,剿灭召城逆贼。”
天熙帝翻看着证据,脸色如常,“九弟,你做得很好。没有打草惊蛇吧?”
祁王坚定道:“陛下放心,臣弟以调查敏都贪官污吏的名义公办,光阳侯绝对不会知道,臣弟偷偷进入了他的召城。”
“好!”
天熙帝一连说了好几声,放下书信,“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来人,奉朕令牌,调禁军围住光阳侯府,不许放走一个人。调织蝉司,将光阳侯杨成下狱,幽禁皇后与太子,谋反一案涉及到的所有人,皆等候发落。”
“是!”
天熙帝年老的身躯,在发号施令的那一瞬间,似乎年轻了几岁,多了些轻快。
祁王看着天熙帝的背影,“陛下,臣弟愧对陛下。”
“哦?九弟做得非常好,何来愧对?”
祁王说起凌纵,“是臣弟教子无方,因为阿纵的轻狂行为,冒犯太子,险些惊动光阳侯,罪恶深重。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还请陛下放了阿纵,臣弟愿代子受过。”
天熙帝笑了笑,“九弟啊,阿纵这孩子可真是你的心头肉。”
“茜娘去的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臣弟答应过茜娘,要好好护着阿纵,这孩子到底是被我惯坏了,居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先前臣弟便警告责罚过他多次,偏偏这孩子……我对不起茜娘,也愧对陛下的信任……”
说起亡妻,祁王语声哽咽,语无伦次,堂堂七尺男人,竟涕泗横流。
见状,天熙帝不由动容,“九弟用情至深。只是九弟,此事朕若是不处罚,怕是众人会议论不公,说朕有意偏袒。毕竟涉及到皇家颜面,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之口,朕不得不做点什么。”
“是,臣弟理解陛下苦心。”祁王抹掉眼泪。
天熙帝叹道:“放心吧九弟,朕已经安置好阿纵了,不会让他受苦的。九弟,光阳侯以及太子党反叛一案,还需你与周指挥使一同着手处理,这几日你多操劳些,等事情结束,阿纵的罚期便也到了。”
祁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恩典。”
“九弟,来多吃些,朕已经让御膳房又做了些你爱吃的菜。”
“臣弟之荣幸。”
兄友弟恭。
乌鸦啼叫嘶哑,缺月缠上枝头。
凌当归已经被关第七天了。
呆在一间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每天定时有人来送饭送药,没有人跟他讲话,只有织蝉司牢狱中久久回旋不散的声音,混杂着深夜里蟋蟀的吱吱声。入夜之后,那声音显得更加可怖,仿佛鬼出没,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凌当归坐在床榻上,歪倒靠墙,披裹着棉被,眼下一片乌青,哈欠一个接一个,眼皮上像装了跳跳糖。
现在的剧情应该发展到太子党覆灭了,光阳侯杨成即将被抄家灭族,皇帝赐死皇后,废太子为庶人,流徙路上意外病逝。
而凌纵与太子的公然对抗,仿佛一个火苗,点着了天熙帝对祁王的猜忌,这把火能烧起来吗?或者能烧多旺,现在的祁王还处在蒙昧的状态。
至于陆观南,原书中被废了武功,形同废人,祁王便也并没有处置他。
而现在他身体健全,祁王一定会将自己儿子受苦的这口气算在陆观南头上。
凌当归抠掉手上的死皮,也不知道男主现在又在遭受什么样非人的折磨。
与此同时,祁王府,东梧阁偏房。
星若塞给守卫两锭金子。
守卫目露欢喜,小声道:“还请三小姐不要耽搁太长时间,若是王爷知道了,奴才人头不保。”
“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多谢二位。”
门打开,陆观南抬眸。
屋子里没点灯,月光淡淡的,照得周遭一切泛着幽暗的青色。
在这微暗的光下,陆观南的眼眸也像是染上了一层幽青。他双手双脚锁着铁链,手腕脚腕处已经被磨得破皮出血。他没有睡着,整个人保持着斜倚靠墙边的姿势。
凌柳卿见状吓了一跳,不由咽了口唾沫。
“陆公子,快吃些东西吧,都是热乎的。”
陆观南被关在这,每天只有一顿饭,残羹剩菜。能吃上这样的热菜热汤,能让肚子舒服一点,陆观南没有理由拒绝。在性命之前,一切尊严都可以抛弃。
“多谢凌姑娘。”
凌柳卿擦拭眼泪,“陆公子,你且再坚持坚持,世子应当很快就会回府了。”
听这话,陆观南不由恍惚,愣了一下,旋即觉得有些好笑。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盼着凌纵来解他的围,救他的命。陆观南下意识想到了那日在陆府,嚣张跋扈的凌纵展开契书,质问陆渊的场景。
“是真的,陆公子。”凌柳卿以为他不信,着急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世子进宫前,特意与我交代过,若是父亲盛怒之下要杀你,便让我代替他出面阻止,告诉父亲,是世子他不许任何人动陆公子。”
陆观南的思绪如风,蓦然想起了凌纵握着折扇的扇柄,由他的下颌转到下巴,抬手勾起。
陆观南眉头一动,一口甜馒头嚼了不知道多少下。
耳边,凌柳卿的声音还在。
“……世子真的变了,陆公子,你说是不是?”
陆观南回过神来,抿了抿略干的嘴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