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愈发忙碌,楚禾却愈发清闲。或提着篮子摘榆钱,摘槐米,或躺在苜蓿地里看草虫跳跶,有时也会捧着书本靠在桃树下研读。
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厮杀掠夺的日子遥远得像只是一场噩梦。
这种日子还算不错,等吃上崔奶奶做的青团她必须得离开。
不能再拖着了。
陶老汉借口卧床养病,没与崔婆子纠缠,也没出门下地。其余两房人也没有闹腾,楚禾乐得自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柳条油绿开花,桃花半谢,桃叶开始招展着从枝干钻出;梨花吐蕊,招蜂引蝶,与桃花争芳,胜之不武。
清明雨落,陶家忙着祭祖,楚禾笠帽蓑衣,独入竹林。雨入潇湘,比雨打芭蕉更牵人心弦。清明时节的雨缠绵多情,寄托着思念与泪珠,飘然于天地间,零落在地,归于尘埃。
远处孩童不知思愁,混在村里人里与同伴嬉笑玩闹。眼神紧缠着菜饼果点,只等着祭祀结束后大快朵颐。
突然觉得索然,楚禾回身离去。
陶家,这次是真的安静,几个妇人也不知何去。家鸡脑袋缩在翅膀里抱团取暖;野雀儿在湿地上谨慎地啄着被雨打落的花瓣与果实。这世间仿佛只有雨水在凄婉独舞,散去肉身,化为丝丝缕缕,造化万物。
昨日不动烟火,前日崔婆子便备好寒食粥,清明果和团饼也盖在冷灶里。
镇上私塾也放假了,那个楚禾从未见过的大伯也带着长子回乡祭祖。
大伯陶大滴,不过考上秀才后就改名陶柏宣。头戴儒巾,穿着对襟直领素白襕衫。身材削瘦,眼神清朗,唇上留髭,气度儒雅。和两位意气少年走出马车时引得一众乡亲围观。
人声渐近,陶老汉带着小辈祭祀结束回家。
陶老汉的高兴是不掩于形的,眉目张扬,身板挺直,供出一个秀才老爷的确可以光耀祖宗。
在清明节前几日,陶老汉就没事人一样下床招呼着全家打扫房间,陶雅雯和陶雅宸腾出了房间。
本来是打算像往年一样征用楚禾房间,不过楚禾现在手握巨款,得好好供着,等拿回银子后再说。
徐翠珍破天荒没有吵闹,不知被许了什么好处。
陶老汉领着引以为豪的大儿子,笑着主动和左邻右舍打招呼,总算扬眉吐气,面子十足。
陶鸿承作为长房长子,文质彬彬,舞象之年却行事有条不紊,极有章法。仅游村半日便引得几数少女含羞带怯,暗送秋波。
“小禾,快出来!”少年微哑的嗓音从院中传来。
打开门,陶楚杰眉目带笑,招呼着楚禾。
“你现在是愈发沉静了,果然是长大了么?”陶楚杰说着便有些落寞,但随即想起什么,从怀中摸索了半天。
“看看兄长给你带了什么?”少年扬起明媚的笑容,连身后的雨丝都慢了些。
是支珠花,银珠海棠纱绢头花,花蕊中心镶嵌着一颗玉珠,精巧别致,想来是抄书数月才攒钱买来的。
“上次回来见你都没带之前送你的珠花,想来小禾大了,那些不合适了,这珠花听同窗说府城正时兴呢。”
“小禾你快试试!”陶楚杰催促着,双手捧着珠花,满脸期待。
似乎是被眼前之人的热情感染,楚禾接过珠花,走到水缸前,照水扶钗。
墨发拢起,于顶用红头须紧扎成侧鬟,额前碎发绒绒,耳侧两股小辫虚虚将其余发丝束于脑后,散披后背。消瘦的脸颊已显丰润白皙,弯眉如玄月;狐眼狭长,本有的一丝媚却被沉寂无波的淡漠冲散。
少女脑袋微侧,动作间,海棠花蕊颤动,平添几分灵韵。
“真好看,以后就得这么打扮起来!”陶楚杰咧起嘴傻笑,那原来的书香气质荡然无存,少年的纯真蓬勃冲破了伪装的老气。
“三妹气质淡雅独特,与世家贵女无二,更有甚者。”陶鸿承缓步走来,亦笑道。
“多谢。”
陶鸿承和陶楚杰相视,无奈摇头,妹妹变化属实太大。
陶雅雯站在凉棚下,面露羡慕,可惜她没一个亲兄长。回头瞪了一眼啃着糕点的弟弟,这还是大兄带回来的,更气了。
“小杰!”杨花花一进门看见儿子和楚禾有说有笑,慌忙走了过来,紧紧抓住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多陪陪爹娘,这回去可就难得再有长假了。”
看着儿子不解地看着自己,杨花花艰难地扯出话来。
“嗯,那儿子就多陪陪阿娘。”陶楚杰内疚,自从上了私塾,和爹娘小妹相处的时间太少了。
看着母子二人说着话走进西屋,楚禾蓦的笑了一下。
楚禾和杨氏之间的别扭气氛,众人都看得出来,但这是人家三房的事,他们不好过问。
晚饭格外丰盛,陶柏宣给老爷子敬着酒,听着县里的闲闻轶事,陶老汉皱纹都舒展开来。陶三之和陶四恩也吃着酒菜,时不时与陶鸿承谈论几句。杨花花将陶楚杰的碗堆得满满的,目光紧紧盯着儿子,生怕飞了似的。
崔婆子着实看不下去:“杨氏,你让小杰好好吃饭成不成?小杰又不是三岁稚儿!”
杨花花紧张地瞟了一眼楚禾,而后飞速收回,有些讪讪:“娘说的对。”
崔婆子给两个孙女夹了满满一筷子肉,桌上继续热闹。
饭后,楚禾躺在凉棚上的短榻上。陶楚杰走了过来,拿着薄被盖在楚禾身上:“晚上有点凉,小心受寒。”
嗯了一声,气氛又冷了下来。
“直说吧。”楚禾没有起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见人还不走便主动开口。
“妹妹,你和娘之间是怎么了,我问爹,爹也不说。”
“我丢了点记忆,对周围人亲近不起来,他们疏离自是应该。又或许他们以为我是孤魂野鬼上身吧。”假假真真,楚禾戏谑道。
“别胡说,你是变化挺大,可能爹娘一时难以适应,过段时间肯定会想通的。”陶楚杰焦急走到竹榻另一侧,与楚禾目光对上,满眼心疼:“小禾受罪了。”
“这样挺好的,说实话。”楚禾不得不坐起来,拿开薄被,起身仰头正色,“想不通是他们的事,我......”
“小杰!”正说着,杨花花突然从正堂冲了出来,看见亲近交谈的两人后勃然变色,如惊弓之鸟般上前用力扯过陶楚杰。
“你为何不听为娘的话?娘怎么会害你!”杨花花生气地拍了陶楚杰一巴掌,说着怒目切齿地仇视楚禾:“别再打扰小杰!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楚禾跳下凉榻,一步步靠近,杨花花竭力抑制住心中恐慌,拉着儿子疾步后退。
楚禾走近,看着困惑迷茫或色厉内荏的两人,嗤笑,“那就寸步不离地守好你儿子吧。”话毕手遮着雨点抬步离开。
“小禾!”陶楚杰想要追上妹妹,但被杨花花紧紧抱着无法跨出半步。看着那清冷离去的身影和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人,少年突觉无力。
雨下得大了点,男人们也散了酒席,各房奢侈地都点上了豆灯,声音私私窃窃。
坐在窗前,用木棍支起竹窗,凉风灌了进来,吹乱楚禾发丝。院子里积起了水,雨滴打在水面,水花四溅,水纹一圈又一圈。
收回目光,从发间拿下珠花,放进木屉,楚禾听着雨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