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余绯柔已经躺在铺着棉被的竹席上了,鼻尖是药苦味,耳侧是悲哭声。
睁开眼,依旧是破茅屋。大门外难民的拍门声清晰入耳,院中兵荒马乱,护卫和丫鬟惊慌上前抵门。
卫海哭着扶起形同老妪的夫人,随后跪地伏首不起。
“娘!我们回老家吧,不等爹了,女儿求您了!”赵采文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紧紧握着娘亲的手不撒手。
“咳咳......傻孩子,你早就......该离开了,卫灵......”女儿能想通,余绯柔自是欣慰,当即朝屋外喊人。
“不,我要娘和我一同走!您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您留在这儿也是无用啊。就算是为了女儿,我们走吧......”
女人只慈爱地看着女儿不说话,良久看向窗外晃眼的日光,“眼下几时?”
“回夫人,刚过辰时。”
又是许久,榻上的人挣扎下地。费力挪动身子和哭泣不止的女儿相对而坐,“好,娘答应你。你去收拾东西吧,娘最后出一次城,安抚好百姓就回来。”
余绯柔干瘦的手指轻轻拭去女儿脸庞上的泪水,声音轻柔地比春日阳光还要温暖。眼神一遍又一遍勾勒着眼前像极了夫君的稚嫩面容,贪恋地一寸寸烙印进心底。
“娘!”赵采文大哭,颤抖着嘴唇,哽咽着伸出手,似呵护珍贵藏品般小心又认真地抚上娘亲陡然苍老的面颊。
“好,我等着娘同我一起走!”泪水决堤,赵采文猛地抱住眼前人的单薄身体,迟迟不肯松开。
屋里哭声压抑,为地上的情难断离的一对母女。
“好孩子,快去吧。”
从温暖的怀里抬起头,刚及笄的青葱少女胡乱擦掉眼泪,冲宠溺看向自己的娘亲露出甜甜的笑来。
俯身,用自己瘦弱的双臂将已然摇摇欲坠的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后这才提起裙子,欢喜地转身跑出屋子。
人影不见,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余绯柔这才收回目光,扶着胸剧烈咳嗽起来。
“开仓,施粥。”又是好久,掀开被子,余绯柔扶着床榻下地,将匣子里的钥匙再次交给卫海。
“是!”卫海别过头,尽量让自己不要语带哭腔。
抹去嘴边的血迹,像是最寻常不过的新日清早,熟练地梳上自己最喜欢的发髻,余绯柔推门而出。
*
“好兄弟,麻烦借个道!”陆宽带着一众人焦急地前面开路,可任凭好话说尽,这些灾民任是一条缝隙都没开开。
“咋滴?你想当逃兵?你们是不是收了那姓余的什么好处?好么,瞧瞧瞧瞧,看着驴车骡车的,定然是如此!”
流民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有几人不怀好意地堵在车前。恶声恶气又刻意扬声,一时间越来越多的流民虎视眈眈地涌了过来。
“让开!”脱身要紧,即使流民如蜂如潮,陆宽并未退缩。脸颊鼓起,手中木棒也左右挥舞,可惜寻事的人退了半步便原地不动。
见流民面色不善,有几人握着打磨锋利的骨刀悄摸靠近牲口。见状不妙,陆宽和身旁十数汉子不禁焦急。
一旦打起来,他们怕是用不着多久就会被撕成碎片,碰拳头不是明智之举。
武器对外,陆宽和陶三之却被逼得不停后退,想分杯羹的人也越来越多。牲口焦躁不安,嘈杂不堪的城门口突然安静下来了。
只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牲口和板车,满是贪婪和势在必得。
包围圈不断缩小,陆宽等人撞上板车,已然退无可退。
将孩子交付妻子,肥锦镇所有男人自发在逼仄的空间围起壁垒,连同楚禾一行一起。
“叔,护阿奶她们离开,我稍后就来。”
又一场搏命之斗将要爆发,楚禾望向陶三之一家,随即抽刀破开肥锦镇人群。
眼中的杀意失控翻涌,双刀在手,楚禾在或着急担忧或轻蔑嘲弄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向直朝板车而来的流民。
“好!”陶三之当即应声 ,顾不上安慰忧心如焚的两位老人,一把抓开举着木棍往楚禾边上跑的陆宽。陶雅雯催着宋大飞麻利将队伍里的老人孩童拎到三辆板车里。
阿禾出手,说明还有应对之法。
肥锦镇人心中有一万个不放心,可陶三之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此时除了信任别无选择,尚能腾出手的人纷纷举起棍棒开路。
“咋的,小子你还要......唔唔,嗬……”
见只是一个冷面矮子,而三驾车马竟想逃跑。方才吵得最凶的男人也不欲和楚禾纠缠,嘴里嘲讽着,脚步调转直奔不怎么瘪的板车。
可下一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随着刀光闪射,血液大片喷溅。轰然重响后,男人身首异处。
方才还一条心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得惊叫四散,藏身于普通流民中的百十人再次行动起来。
“怕什么!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
本能想逃,可还算壮实的牲口唾手可得,慢慢的,恶红眼的饥民再次聚拢。
又砍倒两人,抽出直插心口的两把大刀。楚禾皱眉,寻声,抬手,飞刀旋转掷向叫得最欢的那人。
解决掉几只蚂蚱,毫无理智可言的流民压压一片,楚禾就被重重围在中央。
谁冲上来楚禾就解决谁,刀上血如注。
杀人放火习以为常,可这般如疯如狂,走火入魔样杀人不眨眼的人实属少见。
没有一会儿,前一刻还杀志昂扬的饥民惊慌失色,鬼哭狼嚎着奔逃,连共患难的亲人也抛之不顾。
杀意正浓,楚禾尤嫌不过瘾,直接追着狼狈逃窜的人砍。双刀舞得虎虎生风,刀不走空,一下一涂血色。
不止陆宽,在场所有人面色惨白。不过此刻也顾不上,流民是退了,但却是慌不择路,不少人朝这边挤压着滚过来。
“这位少年倒是不凡,就是戾气太重。开城门吧,再不制止,人都要被他杀光了。”迎风站在城墙上,抑住喉中痒意,看着英勇矫健的楚禾,余绯柔感慨万千。
“是!”
门轴转动,沉闷而厚重的嘎吱声响起,城门徐徐开启。
精神萎靡的守城士兵列队把守唯一的出入口,余绯柔挺步而出,目光清明坚定,缓缓扫过躁乱的人群。
“今岁艰难,大雨成灾。赈济已有旬余,城中仓廪空虚,还望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滞留,领了粥尽快赶路吧。”
牛皮鼓响了又止,女声温柔又不缺乏力量感,生生将充斥着血雾和杀气的厮杀战场净化得安宁平和。
拼命逃离屠宰场的人,拖着残肢爬行的人骤然停下。然后不可置信地扭头,泪水四流,想都没想再次返回。
即使杀人狂魔还在大杀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