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河西带着二斤糖块，上午八点前，就赶到了良玉公社。
他向张副书记销了假，又给遇见的同事发了喜糖，并说明前几天请假是旅游结婚了。
有的同事问他媳妇在哪工作? 从哪毕业? 长得好看不好看? 有的同事责备他结婚前不说一声，嚷着要他请客。
他笑着一一作答，并再三解释，答应一定请客，让他们喝喜酒。
他刚进自己的办公室，黄国君就来了。
“哎呀，原来你请假是旅游结婚去了? 你这家伙，真不够意思，前几天问你，你死活不说，怕我喝你的喜酒? 你时运不错啊，既娶媳妇又提拔，天上的馅饼掉到你头上啦，你得请客！”
“前几天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我回来一定给你说请假是干什么去了，这不，我正想给你说哩，你就知道了；你放心，少不了你的喜酒。”
“你走这几天，单位一切正常，没发现有什么风吹草动。” 他顿了顿，“你来得正好，听说，昨天县里开了常委会，研究提拔了一批干部，不知道消息准不准确。”
黄河西接话道：“我没操这方面的心，顺其自然吧。工作方面有什么事儿没有? ”
“没听说工作方面有啥事儿。”黄国君答道。过了一会儿，他说：“河西，我认为，你能找到文凭高工作好特别漂亮的媳妇，你之所以能提拔恁快，这都是因为你考上了名牌大学，有一个高文凭！这一切都源于你肯用功，爱学习，学习好。”
黄河西不置可否。
上午十点钟，一辆绿色吉普车开进了公社大院，小车一停稳，县委组织部长李国安便从小车里下来了。
公社的程书记、郭主任、张副书记等领导，赶紧围上去接驾，然后， 簇拥着部长进了程书记的办公室。
过了不大一会儿，党委王秘书叫黄河西到程书记办公室去一下，说组织部长要给他谈话。
他诚惶诚恐地走进程书记的办公室，程书记先向组织部长介绍了黄河 西，然后又告诉黄河西：“这是县委组织部李部长，是县委主要领导；李部长对你一直很关心，今天来是给你谈话的。”
程书记介绍罢，便知趣地走出了办公室。
“河西同志，我代表县委给你谈话。经昨天的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 你任城关公社管委会副主任，希望你继续积极工作，不辜负党组织对你的培养和信任。” 李部长既严肃又认真地说。
“李部长，谢谢您对我的关心，感谢党组织对我的培养，可是，我—— ” 黄河西话没有说完，却不往下说了。
李部长用奇异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问道：“不过什么? 有什么想法? ”
“我才工作一年多，缺乏工作经验，我怕不胜任公社管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还是先提拔经验丰富的同志吧，让我学习锻炼几年再说。”黄河西诚恳谦虚地说。
李部长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又对黄河西说：“你任职的事县委已经决定了，你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吧，不要有什么顾虑，相信你会干好！”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黄河西离开程书记的办公室后，顿觉头上有一顶无形的帽子，肩上压着一副担子，他心中虽有几分喜悦，但更多的是压力。
黄河西在庆贺和赞扬声中度过了两天。
谈话的第三天下午，公社党委召开机关干部会议，为黄河西开了隆重的欢送会。
会上，程书记、郭主任高度评价了黄河西的工作，并对他提出了“到新岗位后，一定要继续好好工作” 和“一定要常回娘家良玉公社看看” 的希望和要求。
书记、主任讲过之后，又有李副主任及几位干部发言，他们说了很多赞美之词，夸黄河西素质高、人品好、工作积极、敢说敢干、成绩突出， 并说了一大堆挽留的话。
黄河西听了领导和同志们对他的评价及竭力挽留的话语，再看看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同事们那可亲可爱的面孔，他激动了，不觉温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是呀，良玉公社是他工作的第一个单位，这里有他尊敬的领导和可亲可敬的同事，他在这里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他在这里领取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他在这里学到了不少社会知识和工作经验。
他对这里及这里的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当他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真是依依不舍，感慨万千，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书记让黄河西讲几句话。
他在一片热烈的鼓掌声中站了起来。他的嘴唇翕动两下，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怯场，而是太激动了。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对着前面的领导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向左边右边及后边的同事深深鞠了一躬，这一鞠躬，千言万语全在其中。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说：“感谢领导对我的栽培，感谢各位同仁对我的关心帮助和支持，我一定牢记大家对我的嘱咐和要求，一定不辜负大家对我的希望，到新的工作岗位后，努力工作！这里是我的娘家，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一定常回来看望你们…… ”
他简短而精确的表达，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在热烈的掌声中坐下，热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晚上，张副书记以个人的名义安排了一桌酒菜，为黄河西庆贺，为他饯行。
这桌酒菜安排在良玉公社最好的饭店里，参加者除了张副书记和黄河西之外，还有公社管委会李副主任、行政秘书冯志卿、团委副书记马志霄、 文教助理潘忆梦、财政助理曲英然、黄国君六人。
他们在雅间等菜上桌的时候，张副书记精神兴奋，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不难看出，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在座的几个人同时感觉到，张副书记与往常明显不一样，难道他是因黄河西提拔从内心里高兴?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今天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他得到了一条小道消息：最近，县委还准备调整一批干部，计划让程书记回县城当局长，由郭主任接任书记，他提升为管委会主任。这一消息是从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嘴里透露出来的，虽不算正式通知，但并非无稽之谈，可信度、真实性较大。
四道凉菜已经上桌，热菜即将上来。
女服务员打开酒瓶，为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
张副书记坐在上席，见上了四碟凉菜，酒杯已斟上了酒，便说起了开场词：“伙计们，今天这个酒场是为庆祝河西提拔而摆的。河西各方面都很优秀，他提拔了我们都很高兴！为庆贺河西提拔，我提议，大家同起三杯， 来，伙计们，喝！”
“来，喝！” 李副主任附和道。
大家一齐站了起来，互相碰杯，然后，一口喝干，杯底朝天。
张副书记见大家二话不说，便把杯中酒喝干了，心里十分高兴，不觉脱口而出：“痛快！痛快！”
喝过第一杯，接着又喝第二杯、第三杯。
按照一般酒场的规矩，大家先同起三杯酒，之后，就该互相敬酒了。
果然，张副书记吃了两口菜，清了清嗓门，便开言了：“河西，今天的酒场，是为你而设，我们必须突出主题，你先干三杯。”
“张书记。” 黄河西看看张副书记，不好意思让他敬酒，没有马上端杯，“您是我的领导，该我先给您敬酒，您给我敬酒我怎么敢喝呀?！”
“平常喝酒，你先给我敬酒，可是，今天是特殊情况，啥也别说嘞， 赶快喝吧！” 张副书记手提酒嗉子，看看河西说。
“喝吧，河西，恭敬不如从命。”行政秘书冯志卿在一边敲边鼓说。
“领导的话就是命令，得绝对服从，不服从领导的人前途不光明，你参加工作一年多了，这一点儿你应该知道吧？！”李副主任看了看河西，说。
“我们团委要与党委保持高度一致，书记叫你喝，你就喝呗！”团委副书记马志霄也劝说道。
“喝吧！”
“喝吧！”
在几个人的劝说下，黄河西一连干了三杯。
张副书记准备给其余六个人敬酒，他们都不让他敬，而是主动地喝了两杯，第三杯他陪他们，七个人同时喝起了。
张副书记刚把酒嗦子放下，李副主任就把它挪到自己面前，做好了给河西敬酒的准备。
“李主任? ”黄河西看着李副主任，“你也给我敬酒? ”
“怎么? 张书记的酒你喝了，不想喝我的酒? ” 李副主任反问黄河西。
“李主任也是我们的领导啊。” 文教助理潘忆梦插话道。
“而且，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行政秘书冯志卿补充说。
“喝吧，河西，想让你喝酒，能说出一百个理由，酒场上不能多说话， 说话多的人多喝酒，你喝吧，撑不住时我替你喝。” 黄国君友好地说。
“你们别慌，我的酒河西肯定会喝。” 李副主任胸有成竹地说。
“为啥? ” 潘忆梦问。
“理由嘛，有三点：第一，我带了河西一年多，搞计划生育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搞夏粮征购时我们三天两头见面，能没有感情? 第二，张书记官大，张书记的酒河西喝了，不用说，我的酒河西也会喝；第三，河西提拔了，又是刚刚结婚，双喜临门，我们都高兴，这是庆祝酒，也是祝福酒， 河西能不喝? ”李副主任轻咳一下，“别说三杯，就算四杯，河西也不会把我的面子搁下，只是张书记让他喝三杯，我不敢超过张书记，不能让他喝四杯，只能让他喝三杯。”
“李主任，我能有今天，是张书记培养的结果，是你李主任带领的结果。” 黄河西正想停话，看见其余几个人，又说：“是大家帮助的结果。”
“哑巴开会——没说的，喝吧！” 冯志卿说。
黄河西端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
“痛快！痛快！” 冯志卿、黄国君齐声叫好。
“老李，你倒酒就倒酒吧，提我干啥? ” 张副书记看着李副主任问。
“你们都听听，张书记又批评我哩！”李副主任笑着说，“提你干啥? 因为你的官大，大官在场，不提提能行?！不把大官放前头能行? ”
“老李，你的官也不小嘛！我俩都是副科级，还不一样? ” 张副书记对着李副主任问道。
“张书记，谁不知道，副书记和副主任虽然都是副科级，但成色不一样， 含金量不一样，副书记在核心圈，属决策层，副主任是一般领导成员，地位和权力大不一样啊！” 李副主任说。
“老李，今天别扯太远喽，只说喝酒。” 张副书记说道。
“对，对，喝酒喝酒，今天只谈喝酒，不谈其他。” 行政秘书冯志卿说。
张副书记和李副主任的对话一结束，其余的人就先后敬酒，不多时，每人都敬了一圈酒。
按酒场的一般程序，下边该猜枚了。
“伙计们，咱们要注意影响，今天我们不猜枚，下边可以换一个别的办法活跃酒场气氛，要不，每人讲一个故事，讲不出故事的人喝两杯酒，讲不笑大家的人喝一杯酒。” 张副书记提议说。
大家都同意张副书记的意见。
张副书记点名，点到谁谁讲一个故事。
按照张副书记点名的顺序，黄河西、黄国君、马志霄、曲英然、潘忆 梦、冯志卿先后讲了一个故事。
“下边我讲一个故事，让李大主任最后讲。” 张副书记见大部分人都讲过故事了，便说道。
“你官大，得讲一个好故事！” 潘忆梦说。
“对，对，张书记讲一个好的！”有两个人附和道。
“张书记肚子大，里边故事多，肯定有好故事，讲吧，张头！” 潘忆梦调侃道。
“阿梦啊，我的肚子大不如你的头光啊，你头上快没毛了，都说光头的人聪明，你脑子灵、心眼多，攻得头发都掉光了。” 张副书记马上回击挖苦潘忆梦。
平时，张副书记与文教助理潘忆梦爱开玩笑斗嘴，他俩又开始掐了。 他们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笑过之后，李副主任催促道：“张书记，快讲故事吧，再不讲该罚你酒了。”
“讲，我讲一个。” 张副书记说道。
张副书记开讲了。
“你们听说过赵一曼吗? ” 张副书记问道。
“是不是东北抗日女英雄赵一曼? ”黄国君问。
“赵一曼是抗日女英雄，是革命烈士，我们对女英雄应该崇敬！不过， 我今天讲的不是赵一曼的英雄故事，我讲的是赵一蒙的故事。” 张副书记卖着关子说。
“赵一蒙? 赵一蒙是谁? 他是干什么哩? 哪里人? ”马志霄问。
“赵一蒙是我们邻近公社的一名公社干部，他姓赵，本名不叫赵一蒙， 赵一蒙是他的绰号，不过，在邻近的那个公社，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本名， 但一打听赵一蒙，人人都知道。” 张副书记说。
“他有啥故事? 快讲吧，张书记！”马志霄催促道。
“有一天，赵某和几名公社干部骑着自行车一起下村去，走到一条大堤上，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公社干部怕有人打架，就想看个究竟，他们支住自行车，挤到人群里一看，原来是一个骟牛的人正在骟一头牛，只见那人用两根一尺多长的木棒，夹住公牛的蛋，狠劲夹，使劲拽，然后用一把木头锤子狠狠地砸牛蛋，那头公牛疼得几乎要死，那人用木槌砸一下牛蛋 ，那头公牛就惨叫一声，那牛挣扎着想逃跑，可是，早被人牢牢地绑住了，根本逃不了。那个骟牛的人不管那头牛叫多惨，仍一个劲儿地砸牛蛋，好残忍！那牛好可怜！都说当个人难，你们看，当头牛也不容易呀！那几个公社干部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说，就骑上自行车走了。走了一会儿，赵某说，‘真残忍，那人砸一下牛蛋，我的头就蒙一下子，真受不了，我差一点儿没有晕倒，到现在我的头还一蒙一蒙哩，很不舒服’。赵某说完后，开始没人接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公社干部问：‘欸，老赵，人家砸牛蛋，为啥你的头蒙啊? ’ 这一问不要紧，几个公社干部都联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直笑得赵某脸红脖子粗。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从今往后，老赵改名叫赵一蒙吧，我们以后都喊他赵一蒙啊’，从此，赵一蒙就成了赵某的绰号。”
张副书记讲完，几个人嘎嘎地笑了起来。
等几个人笑完，张副书记又说：“你们看，潘忆梦的头明光光哩，一根毛也没有，他的头像什么? 像不像牛蛋? 潘忆梦与赵一蒙的读音有相同的地方没有? 忆蒙，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头上的锤伤好了没有? ”
张副书记的话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潘忆梦霍地站了起来，脖子暴出青筋，红着脸，指着张副书记吼道：“张胖子！你当个芝麻小官就不是你嘞！再过十年看，咱看看到时候谁过得好，有你哭鼻子的那一天！”
潘忆梦言重了，其余人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为好。公社院里的干部都知道，潘忆梦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一双儿女都很争气，女儿是老大，前几年考入清华大学，现在又在清华读研；儿子是老二，去年考入北京大 学，现在在北大也是学习尖子，毕业后想去美国读博。两个孩子是潘忆梦的精神支柱，他常为有一双如此优秀的儿女而自豪和骄傲，以两个孩子为荣。而张副书记则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已高中毕业，连续三年参加高考，但一直未考中，连个小中专也没考上，现在死活不复读了，一直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二儿子读到高中二年级，因经常与同学打架，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全班倒数第一，去年被学校开除了，现在游手好闲，整天不回家，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在干什么。两个儿子成了张副书记的心病，一提起这两个儿子，张副书记就头疼，就心烦，为两个儿子将来的生计发愁。
刚才，潘忆梦的几句话，戳到了张副书记的痛处，点到了他的软肋，像揭了秃子头上的疙疤。他能听出潘忆梦话语背后的意思，那意思是说，我的孩子上清华、北大，将来出国读研究生，当博士；你的孩子怂得考不上学，成了无业游民，现在你虽然是个小领导，因为你的孩子不行，不如我的孩子，以后你肯定没有我过得好。潘忆梦的话使张副书记又羞又恼，他想狠骂潘忆梦一顿，但又觉得不合适，潘忆梦并没有侮辱他，说的是实情。他想，自己的孩子不争气，连中专也考不上，使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丢人不说，将来生活都成问题；他自己要强一生，可怜他对孩子无可奈何， 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潘忆梦拿他的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腌臜他，使他无地自容。他想到这里，也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哞哞大哭，泪如雨下。
张副书记这么一哭，大家都很尴尬，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副主任见状忙说：“都是老伙计，开句玩笑，别往心里去。”
潘忆梦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说：“张大书记，你当领导的能跟我这小兵一般见识?！我说着玩哩，你可别当真啊，不行就罚我三杯酒！”
行政秘书冯志卿也赶紧打圆场说：“你俩平时爱开玩笑，好斗嘴，关系一直不错！今天喝了两盅，要是不喝酒，没一点事儿，都别介意呀！”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李副主任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忙说道。
大家互相碰杯，又一齐喝了三杯。 张副书记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们又喝了一阵，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
李副主任觉得该结束了，便看看张副书记，说：“张书记，天不早了，喝得也差不多了，明天还得去送河西，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以后有机会再喝！”
“行，行，结束吧。” 张副书记接话道。
至此，酒场结束。
翌日，公社调来一辆解放牌汽车，由张副书记带队，李副主任和十几名公社干部陪同，把河西送到了城关公社。
从此，黄河西的工作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