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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大宋,无法无天正文卷第二百六十七章年关到了,过个好年庆历二年年底,赵祯在汴梁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庆祝新的一年到来。

从早上开始,城里就变得十分热闹。

西水门鱼街,辰时梆子敲响的时候,洪文从他那个破旧的小院里走出来,他还是一身长衫,衣服却是新的,走路一瘸一拐。

刚出门,就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股鱼腥味,就像是浸泡在鱼池里。

街对面就是卖活鱼的人,用浅抱桶盛装,把鱼用柳叶间隔串起来,放在桶中,用清水浸养,或者沿街叫卖。

每日一早,单是东京城西侧的新郑门、西水门、万胜门,像这样的活鱼就有上万担运入城中。冬天,有从黄河等远处运来的客鱼,称作“车鱼”,每斤标价不到一百文钱。

见到洪文出来,卖鱼的邻居招招手笑道:“洪主事,新鲜的鱼,给你家老婆拿两条补补身子。”

洪文是个有老婆的人。

他早年孤身来汴梁考功名,虽然考中了举人,但在考进士的时候两次都没有中,一时羞愧觉得难以面对家人,于是没有回家,而是留在汴梁,想等两年再战。

结果他在街边摆摊维持生计的时候,得罪了梁门西大街义结社的把头刘逵喜,被打断了腿,这下算是彻底绝望,近乎自暴自弃。

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皇城司招文书,寻常读书人都不愿意加入。洪文觉得皇城司为他报仇雪恨,加上确实需要一份生计活,于是就去皇城司试试,倒是没想到很容易就被接纳进去。

如今在皇城司干了多年,由于加入得较早,还是司里比较稀缺的读书人,因此步步晋升,还通过了考核,从书吏成为了南镇抚司从九品司士,现在又做到了从七品主事。

虽说皇城司的官员往往是不能外调,只能在司内流动,而且最近几年皇城司正在迅猛扩大,升迁之后很容易就被外派去地方当主官,被地方官员嫌弃和排挤。

不过洪文腿瘸了,倒是一直没有被外调出去,工资福利待遇又好,生活条件好了以后,就把老婆孩子接到汴梁来,在外城偏僻的鱼街租了个房子。

听到邻居的话,洪文笑着说道:“算了,昨天买了一些鸡鸭回去,贱内都说浪费那钱做什么,攒些银钱给孩子娶妻子才是正事。”

“瞧你这话说的,送你!”

邻居豪爽说道。

“不了不了,司里有规定。”

洪文连忙摆手。

其实他现在也算是小有权力,在汴梁只手遮天那肯定做不到,但在一个街道上欺行霸市,大抵是没什么问题。

然而这些年他也见过太多同僚从刚开始的一心一意,到后来愈发膨胀,手中有了权力就从屠龙者变成了恶龙,其中不乏一些曾经的汴梁黑恶势力的受害者。

他们以前遭受过苦难,一朝发迹之后,就加倍还给别人,好似这些苦难都是那些无辜者给他们带来。

更有甚者在街上被人看一眼,就觉得遭受了冒犯,便把人抓回镇抚司衙门严刑拷打,肆意私罚。

以至于有段时间御史台和谏台疯狂攻击皇城司。

知司大为怒火,下令内部严查皇城司,处死了一百余人,流放了三百多人,这才算是又把司内的纪律重新整顿恢复。

若是洪文二十岁的时候被打断了腿,发迹之后,说不好也有可能像那些同僚们一样,心理扭曲。

但他快四十岁的人了,见了太多世态炎凉和起起落落,反倒看得开。

就算街上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的瘸腿,洪文也早就习惯,甚至还会和人点头打招呼致意。

“几条鱼算什么呀,都是街坊邻居,过年图个热闹。”

邻居热情地用绳子从鱼鳃口串了两条大草鱼,走过来非要往洪文手里递。

“哎呀,大家做买卖也不容易。”

洪文推辞不过,只好从口袋里掏钱付款。

“就这两条鱼的事,别客气。”

邻居也不要。

两个人拉扯了一阵,邻居比他犟一点,没付成钱,便又先扭头回家把鱼送了,才又出门去。

出了鱼街,便是万胜门内大街,此时街上可谓是人山人海。

有街头贩卖的小贩,有挑担或者推着货车的人,还有卖药的、卖卦的、卖书的,都戴帽束带,衣冠整齐。香铺裹香的伙计吆喝着卖香俚歌,吃小食的举着手中盘盒器皿高声叫嚷。

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从人群当中走过,扛着扁担穿着略薄棉衣的农民进城售卖小菜和粮食,也有街边行乞的人规范位置,不敢懈怠,免得众人不容。

街头巷尾招牌林立,贩卖声、叫喊声、呼喝声、碰撞声各种声音不绝,鱼腥味、药香味、饭菜味混杂着汗水味扑鼻而来。

洪文穿过了万胜门内大街,往南行又百余步,看到位于外城顺天门内的十方静因寺正在供应斋饭,不少流民乞儿都要去寻一碗素面,他以前常去吃过,倒是殊为怀念。

从十字街口继续往南就是洪桥子大街,街右侧前年开了家纺织厂,里头招了不少女工,不过他倒是知道,这些女工其实都是以前无忧洞、鬼樊楼的受害者。

很多女子被掳走之后当作妓女贩卖,知司救出来很多,有不敢回家者,也有家人不知所踪者,更有甚者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却被家人嫌弃驱赶。

刚开始知司设置慈幼局,赡养一些无家可归的孩童和女子,但随着救出来的人越多,花销越来越大,显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所以知司开设纺织厂,既能赚钱,也能养活她们。

用的纺纱机也是经过改良,比以前的纺纱机强了太多,最开始是纺麻布布,后来就纺纱布,近两年由于广州将棉花纳入税收,种棉花的人多起来,就开始纺棉花。

而且从辽国和西夏还进口了不少绵羊,虽然古代的绵羊并非后世西方那种白绵羊,产绵数量没后世那么多。

但西方白绵羊也是一代一代杂交育种出来,并非从古代就一直产那么多绵。

因此知司在陕西设立了畜牧司,专门利用陕西如今较为荒废的荒野草地养殖绵羊,并且指导杂交育种,产出的羊绵多运到汴梁加工成绵衣,保暖又舒适。

洪文继续往南走了快半个多时辰,他一瘸一拐地路过曲麦桥,能看到青楼丝绸飘带在风中摇曳,花魁舞动着袖子,大唱“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对岸的红楼也不甘示弱,回应了一曲:“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最近几年时间,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树人又创作了诸多诗词,有人说他是江浙人士,叫鲁迅,浙江一个叫周树地区的人。还有人说他就叫周树人,字鲁迅,生于西湖边,多有文采。

反正传了这么多年,汴梁人只闻其词,不闻其人。有时候也能在报纸上见他针砭时政,撰写过不少文章,堪称文采斐然,时常高呼让宋人发奋,是民间的主战派斗士。

过了太学没多远,就是南城粮市,官府规定大宗粮食并不在这里售卖,来这里贩卖的都是城外的农民,只收取一点点摊位费。

由于这里售卖价格新鲜,又比汴梁米行的稍微便宜一点,所以很多汴梁市民来这里购买。

洪文眺目看去,此时粮市人山人海,有脸上挂着笑脸的农民,但也有面色不好看的农民,有人叹息着摇摇头道:“粮价又低了。”,但也有人笑着说道:“比去年卖的钱多一些”。

宋代的农业税表面上是10抽1,实际上基本在10抽3-4左右。现在取消大量苛捐杂税,只保留基本农业税和人丁税,税率维持在了10抽1到10抽1.5之间。

也就是说,如果一户自耕农今年种30亩地,25亩种粮、5亩种麻,大米产出3470宋斤,合37.5石;麻布产出500尺,合12.5匹。

那么以前就要交10多石粮,约四匹麻布,才能补足田税、丁税、支移、脚钱、折变、头子等大量税务。

但如今只需要交4石粮,1.5匹布,就能满足纳税需求。

这样一来可供农民支配的财产就多了不少。

问题在于市场就是这样,供不应求就会涨价,供过于求就会跌价。

公元1038到1040与西夏、辽国打仗的这两年间,汴梁物价飞涨,最顶峰的时候粮价能涨到600文一石,这样农民在交完税后,剩余的二十多石粮食能卖15-18贯钱。

现在仗打完了,休养生息两年,供过于求的情况下,粮价已经跌破了平常年月350文一石的市场价,只有200多文一石。

看着是件好事,可仔细算算,就算是取消了苛捐杂税,手中的粮食也只能卖不到10贯钱。

当然。

账不是这么算的。

农民也要自己吃喝,大部分粮食只能用于生活开销,多余出来的粮食才能拿出去贩卖。

所以从实际情况来看,粮食价格跌是件好事。

比如原来20多石粮食,一户五口之家,一年吃800宋斤粮食,还要负担柴米油盐、肉食,至少得花1500宋斤。

能够拿出来卖的最多也就300-500宋斤,差不多后世384斤到640斤的样子。

按600文一石的价卖,能拿到2000-3000钱左右。

而现在可供支配的粮食增加了6石以上,能拿出来卖的粮食有10多石的样子,按目前260文的市场价,跟600文一石时期的收入其实差不多,也是在3000钱上下。

但别忘了粮价若是大幅度增长,柴米油盐之类的也会跟着涨价,生活成本也会变得特别高。

并且最高价是在打仗那会,从康定元年下半年,到去年庆历元年,随着战事结束,粮价也趋于稳定,已经从600文下降到了400多文。

所以林林总总下来,今年取消大量苛捐杂税之后,农民可支配的收入自然要比去年多了不少。

如去年粮食只能卖1900钱,今年却能卖2800钱。

生活成本还下降了不少。

在刨除掉所有开支之后,一年下来,也能存个几贯,置办点别的东西。

只不过维持在200多文一石是最好了。

要是再低的话,那农民收入反而会暴跌,“谷贱伤农”这句话可不是空话。

洪文穿过来来往往,贩卖粮食的农民群,又往东走了十多分钟,进崇明门外大街,就到了他上值的南镇抚司。

其实今天不上班。

毕竟到了年底,休年假了,上班的时间很少。

不过最近官家正在搞关爱贫困、孤寡、残障人群的活动。

开封府和皇城司负责调查登记全汴梁的贫困人口,由官家内帑拨款,挨家挨户发送油盐米面,所以临时需要加个班。

等洪文过来的时候,昨天还是小山一样堆积的南镇抚司衙门大院里的物资已经被发放了大半。

但恰好孟家商行的人又送了一批粮油过来。

这个孟家以前只是个中等卖粮的商人家族,可家中次子孟承起巴结上了知院,竟然获得了一定国营买卖,自此崛起。

此次活动也是官家从各个公私合营的商行当中低价购买的一批物资,交由开封府和皇城司发放。

皇城司的文书在门口登记出货的货物,吏员把货物装到车上送到指定的人家里去。

等回来的时候文书再进行登记,而且名册上都是有数的,一旦知司事后回访,发现东西没有送到指定的人家中,那谁都跑不了。

所以大家都尽心尽责,门口六个文书正奋笔疾书,几十个吏员搬运着货物上车马,按照家庭地址启程离开。

见洪文来上班,一大早就在那登记的一个下属抱怨道:“主事倒是悠闲,咱们忙了一上午了。”

“没办法,走路慢。”

洪文属于是掐着点来上班,拍了拍大腿自嘲了一句,他跟下属的关系不错,亲密得像是朋友。

“主事来得正好,我得去出恭,快帮我替下值。”

另外一个下属招招手。

洪文就走过去接过毛笔开始登记,边写边问道:“如何了?”

那下属边往厕所跑边说道:“今天发了五百多石了,又送来了一千二百石。”

皇城司和开封府各司其职,南镇抚司主要是发南城贫困人口,而且不止是城里,还有城外,每天都要发一千多石。

算上北镇抚司和开封府,每天要发出去差不多四千石粮食,数百石油盐木柴,合计一天1400余贯。

搞笑的是赵骏由于在江浙地区入股了不少海外贸易的公司,这些钱都入了内帑,搞得现在赵祯的内帑存了两千多万贯的钱,他一次性就给了10万贯,都快够发到明年三月份了。

也就是汴梁贫困人口确实多,而且多居住在外城的城外,很多人在土地兼并的情况下,不得不进城打工,又付不起高昂的房租,只能在城外搭个木屋子。

这些人群以及城内的孤寡老人、乞丐、贫困人口就是发放物资的主要对象。

洪文就坐下来开始进行登记。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属下回来,又继续过来接替他。

正当洪文以为可以好好当他监督大家的主事官员的时候,外面擦着汗跑进来的刘主簿喊道:“还有没有人,快来点人。”

洪文纳闷,便过去问道:“怎么了?”

“知司让我们在元夕前把所有名单上的都要发放下去,这怎么发得完哦,大家都快忙疯了。”

刘主簿看到洪文,眼睛一亮,一把拽过来道:“走走走,老洪,伱也来帮忙。”

洪文由于腿疾,经常摸鱼,现在也只好苦笑着跟着他出去。

他搬不了什么东西,就过去帮忙扶一下麻袋。

片刻功夫又装了一车,他认识字,就拿着要发放的名单跟车徐徐离开。

运货的马车跑得飞快,驾车的车夫那技术像是跟赵光义学的,一路穿过热闹繁华的大街,从南面的广利门出去。

蔡河两岸,建起了大量的民房。

这里是外城的城外,按理来说应该是荒郊野岭。

但又仿佛是新的城区。

一栋栋木屋建在河边,有些是砖瓦结构,大多数则是普通的木屋平房。

开封府对城外也重新进行了规划,各条街道鳞次栉比,虽然不如城内,但至少有了那么几分秩序。

马车在新民街停下,说是街,其实就是沿河边大概十多栋木屋房子,孩子们打着赤脚在夯土街上跑来跑去,身上打着补丁,面有菜色的人不时出来,有去打水的,有去城里上工的,还有坐在街角做着手艺活的。

“13号房张家”

洪文从马车上走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栋破旧的木屋前,屋子前有个老人正在做竹编品,他问道:“是张四家吗?”

老人抬起头,直到这个时候洪文才注意到,老人骨瘦如柴,右腿下面的裤子被截去了一半,里面空荡荡的,旁边的木墙上还放着一个拐杖。

“是,足下是?”

老人问道。

洪文忙道:“我们是皇城司来送米油的,官家嘱咐,今年要发放米面。”

说着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吏员拿东西。

吏员就从马车上拖下一麻袋的粮食,另外一个吏员又拿了一小袋油盐,还有一大袋柴火。

老人见到这个情况原本疑惑的脸上露出喜色,连连感激道:“谢,谢谢。”

“阿忠,阿忠。”

他对外喊了几句,一个小孩匆匆跑了过来。

老人忙道:“快给客人沏茶。”

“不了不了。”

洪文示意吏员把东西放在家里,又帮老人打开麻袋,将米倒入米缸之后,有些局促地摆摆手道:“我们还要去送下一家。”

末了又说了一句:“年关到了,过个好年。”

他没有问老人的家人去哪了,资料显示,这老人是澶州之战时的老卒,战场上断了一条腿。

妻子早些年病死,长子不学好,加入了汴梁一些黑帮,成天好勇斗狠,死在了一场帮会冲突中。

次子在四年前也死了,死在了与西夏的战斗中,一个儿媳病死,另外一个改嫁,现在只有三个孙儿。

洪文发现,跟老人比起来,或许自己还算幸运。

至少以前过过苦日子,但他读过书,也还能在街边赚点钱去酒店温碗酒,要一碟蚕豆。

送完了这家,又马不停蹄去下一家。

这户人家的处境跟张家差不多,命运自然不一样,但一样的贫困,一样的挣扎在饿死的边缘。

户主是个快死了的女人,原来他们家也有那么几分地,可后来家里的男人摔断了腿,为了医药费就只能去找人借,这借可不是九出十三归,而是九出二十归。

结果腿是养好了,可那年县里出了灾祸,粮食颗粒无收,男人被迫把地卖给了地主,还是资不抵债,就只能带着妻子连夜逃难来汴梁做工。

没想到几年前在汴梁居然被债主发现了,带着人过来将男人活活打死,只剩下妻儿几人,为此女人不得不去做暗娼养活。

勉强养着孩子,却最终染上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绝症,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已经到了弥留的边缘。

洪文这一次连“年关到了,过个好年”都不敢说,只是从自己怀里又拿了一串钱,约莫有个一贯,放到了女子枕头下,便静静地退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脸上只剩下复杂的情绪。

可以预见的是,今年年底,这家人的几个孩子怕是只能哭着过这个年,唯一幸运的是,长子已经十五岁,勉强能撑起这个家。

“主事心善,这女子是绝症,怕是活不了太久了,纵使给钱,亦是不能活命。”

一个见到洪文给钱的吏员感叹了一句。

“能帮一点是一点吧,这也是官家和知司希望的事情。”

洪文亦是叹息了一声。

这世上的穷人是救不完的。

但正如海边的男孩救鱼一样,这条鱼在乎,那条鱼也在乎。

如果不去救,那么谁会在乎他们呢?

他回过头,看着这破旧的木屋,只是低声说道:“年关到了,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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