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丨巽风扬尘
此为0197年10月5日,马上就是中午。又活了一天,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老曾头,你是图什么呢?明明那几个不肖子孙也不太可能良心发现,把自己接回去照顾,可,
「你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决心,去死呢?」
虽然没有谁明说,但已经有地方的首相发表了这种言论不是吗?中年迎来失业危机,也就是因为超过90%以上员工的能力,以及完全不顾及个人面子与利益,连「个人所创的全部文字作品版权都归公司所有」这种等于是卖身契的合同都闭眼睛签,才勉强保住这份只不过混口饭吃却要几度累到昏厥才撑到交班的工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可能小学门口制作煎饼果子的活计,也许还更舒坦一些……
曾意民,男,49岁,现今无业,但在统计学上属于灵活就业人口,也算是一种就业,所以不计入城市量化考核中。
“oi,吃了没?”
一辆暗黄色的出租车缓慢地在他面前停下,驾驶位的车窗嘎吱嘎吱摇下来,一股浊气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虽然已经浸润鼻子,早就闻不出来,但他就是知道它在那里,虽然明面不说什么,可在心中还是感到被蚂蚁咬了一下似的。
“还没呢,你看。”他伸手举了举破破烂烂的尿素袋子,里面只有几个踩瘪的饮料瓶,价格更高的铁罐和铝罐一个都没有。就这点东西拿去回收站,哪怕将鬼称、睁眼说瞎话、30元纸钞、稀奇古怪的挑刺理由这些因素全部除外,也就勉强购买一个馒头,还必须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卖的那种,不然一个要一块多钱,那就不够了。
“那走喽?”那个脸颊肌肉比发色更先老去的家伙在驾驶位上摁下一个按钮,后座的门立刻就弹开来,这是要邀请老朋友去吃一顿午餐。
老曾头不说话,但知道还是去那家老馄饨店。要说味道多好,其实好像也没有比别的店面好吃很多,只不过人家的配方,小几十年了,从来都没有变过。无论是清汤里搁下猪骨、鸡架的比例,还是说花椒八角之类添加的分量,那都是有一个把握在里头,老顾客进门喝一口熟悉的汤——那个鲜美的味儿就又在记忆里着重强调一回。
出租车的油有公司报销,最近叫单器出来的纸片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因而哪怕稍微开得慢上一点,多让这家伙在自己的车上待一秒钟,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嘀-嘀嘀——叭—鞥!
“好好,马上!”他急促地看向后视镜,希望对方不至于因为稍微挡路就从后备箱掏出大砍刀来。《处罚法》规定不准还手也不能抵抗,否则就全是互殴,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再去掉双手又能抗住几下呢?
——后面是一辆空车。
“老连头,那是……”
看样子老曾头不是很熟悉这一代的新鲜玩意,那东西只需要盯着驾驶位方向盘的深度就能看出来:很大一层机械结构裹挟着舵盘的颈部,完全没有留下让人进去的余裕。它们不需要工资,用不着高温补贴,消耗的仅仅是廉价而清洁的电能;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现在只需要一位前员工的维护,机器就能够完成以前三个人才能执行工作内容,并且因为失业人口增加的缘故,甚至还可以进一步降低任职者的薪水。
“那个是无人驾驶,也叫做AI,抢饭吃的。”
与老曾头想的一样,即使逃避思考,他也依旧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个词汇后面所代表着什么——他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离职的吧。
一共也没有多长时间的路程,隐藏在塔河这座城市一隅的苍蝇小馆子不能开车进去,需要从几条偏僻的小巷绕路,有些建筑还保留着将水泥红砖砌成格子墙并且完全不上浆这样的粗犷艺术,太阳能热水器占据了橙色屋瓦的空间。
到了这种时候,老曾头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越是没有什么,越是强调着渴望着曾经拥有过的一切。这种思念感大概会在每一个老人的身上应验,让过去变成一个狭口的大肚瓶子;最近几年的事情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一切都混杂在一块儿,既没有时间地点,连相关人物都变得模糊,而无论是谁第一个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都会有种没有来由的「我也在场」这样的感受……
“老曾头?”连大爷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哎。”似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发现飞燕层次处的梅枝已然不在。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哥两个点了两份大碗馄饨,一碗是肉馅,另一碗是芥菜馅的,之后自己拿着小碗,约定俗成,各舀半数。
只不过今天老连头难得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了:
“老曾头哇,不是我说。你这退休金?”
“没有唔——”
“他的公司是你带起来的,他的工作是你干大部分的,抛开功劳不谈,也该有点苦劳吧?”
“自愿离职哪里来的退休金呢……其实本来该是给2n+1也算不少钱,但是先前有个合同,我刚签完字,这份2n+1的纸立马就被收了回去,就是那个「文字作品归公司所有」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当年那个东西有二十多页,窗口没我痔疮大,它们那帮畜生怎么好意思的,唉……”
“那岂不是说就算你明天拿诺贝尔奖了,也是归公司管?这种东西真的不违法吗?”
“就是因为它们认了啊!!!”
“……”
馄饨的汤本来是清澈见底的,因为加了酱油所以才显得颜色深,但味道其实很好,味道应该是很好的。今天可能是吃的比较急躁,它是那么滚烫地就从嗓子眼里面钻过去,没留下多少味道;也可能是人毕竟已经来到老年的门槛,舌头的感觉毕竟不如年轻时那样灵敏……
“老曾啊,退休的年龄是多少来着,我记不清了。”
“73。”他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嘴巴里含着芥菜馅馄饨含糊不清地回道:
“就是73,今天早上刚公布的新规定。”
后厨偶尔嘟噜的水泡声响被沉默放大,一如马路牙子上飘飞入眼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