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林如海忽然便在同僚面前松了口风,不再一味强求要改革盐法。
消息传出,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僚和盐商皆不得其解。
也有一些略知内情的聪明人,将胡家医馆失火案和林如海忽然改口联系起来,以为林如海究竟只是个读书人,此番是被盐商酷烈的手段吓到。不由得心里暗哂,再看向林如海的眼神便有几分戏谑,而心中对八大盐商,尤其是对黄君泰的敬畏愈添三分。
黄云一时在扬州城里声望无两。盐业行会内皆以为是黄云的手段吓阻了林如海,皆对黄君泰和黄云父子二人吹捧起来,隐隐间竟有视黄君泰为首的迹象。
黄君泰也公然对外盛赞黄云,称“此我黄家千里驹也。”
这些纷纷扰扰自然便有人提到林如海耳边,或是怜悯,或是想看他笑话。而林如海也并不反驳,只是一味和光同尘起来。
于是黄云也志得意满,愈发娇纵,屡屡在外贬斥江春父子。行事愈发恣意妄为。
...
如此匆匆半年,又是一年中秋。
留仙居雅阁内,宾朋满座,往来皆是官僚,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两淮盐运使刘庄坐了上首,端起酒杯,对林如海微微示意,道:
“如海贤弟新至扬州,今年的盐税便涨了一百万两,这都是贤弟的功劳啊,贤弟一心为国,不避辛劳。来,诸位,让我们敬林盐政一杯。”
众人便都起哄举起酒杯来。林如海也忙举杯站起,对在座的同僚微微躬身,面露微笑,只道:
“不敢不敢,此皆仰赖陛下恩威,与诸位同僚扶持,如海岂敢居功。若无诸位同僚悉心关照,只如海一人,有何能为啊?我敬诸位,且共饮。”
扬州知府戴承恩饮了一杯酒,也笑道:
“如海去年新至扬州,便除了我扬州一害。那时老夫便知如海绝非常人呐。如今又立下大功,想必调回京师高升之日,已不远了吧?来日如海飞黄腾达,不可忘了我等扬州同僚啊。”
众人皆都附和,林如海忙谦辞道:
“此陛下圣心独量,如海岂敢奢求。”
戴承恩又道:
“听闻如海的弟子明年便要下场科举?只才一年吧?便有如此信心。果真名师出高徒啊。”
扬州学政席庸也道:
“林大人本是探花郎出身,学识渊博,此番弟子下场科举,一个秀才功名也必是手到擒来了。”
林如海心知这是在给自己分润好处了,也不推拒,只是与席庸共饮一杯,席间气氛愈发热切三分。
自林如海松口以来,一开始众人尚且心存疑虑。只是时日既久,见林如海态度果然松动起来,因他本是圣人心腹,又卡在巡盐御史这个要位上。同僚们便又渐渐试探着与他来往起来。林如海果然也不再显露半点锋芒。
此后八大盐商凑了一百万两,加在今年的盐税上,江春又暗地里使人往林府送了二十万两,以做示好。林如海果然收下,也不再纠察今年盐税一事。
此事透露出去,扬州官僚们便一夕间陡然热切起来,往来宴请不断,林如海也来者不拒。众人见林如海终于服软,放下心中敌意,林如海也刻意笼络交好,于是很快便融入扬州官场,再不见此前半点阻碍了。
与此同时,金凤楼中。
仍是那间莲花阁。林思衡正带着边城坐在下首。自从恩师松了口风以后,送到他手里的请帖也陡然多了起来。其中尤以扬州官二代们,或是盐商子弟居多。
林思衡为了帮恩师演好这出戏,每隔几日便也赴宴一遭。席间与人谈话总是能够不着痕迹的吹捧他人,绝无半点巡盐御史弟子的骄矜,大家都觉得他说话好听,于是众人愈发喜爱与他往来。
莲花阁林思衡已经很熟了。看得多了便也没什么新奇的。
今日中秋佳节,自己与老师皆外出赴宴,独留了师娘与黛玉在府内,离府不过一两个时辰,心中竟有些想念起来,一时神思恍惚。
忽听黄云喊道:
“林兄弟?如何发起呆来了?”
林思衡这才回神,见众人都在看他,忙笑道:
“小弟年幼,不胜酒力,今夜江兄做东,珍馐佳肴美酒不尽,一时多饮了些,有些失态。告罪,告罪。”
一旁的汪铭便道:
“刚刚黄大哥说起,林贤弟明岁要下场考试了?真是了得。这科举考试,需得赋一首试帖诗。贤弟竟有意下场,今夜又恰逢中秋,贤弟何不赋诗一首,叫我等粗鄙不堪之辈,也开开眼界。”
在座众人听得此言,皆都附和,看向林思衡的眼神便有些审视和戏谑,众人皆知他进学才只一年,明年下场,不过是学政看他师父脸面,舍他一个秀才罢了,又如何能作出什么好诗来,却正是要拿他来做个筏子取笑。
江少元忙打圆场道:
“诗词一道,素来是妙手偶成,岂有强求的道理。”
黄云打断道:“林兄弟拜在林盐政门下,必有高才,你岂能尽知?说这番话岂不是太小觑了林兄弟。”
众人大多都出声附和。江少元面上便有几分阴沉。
今夜八大盐商子弟俱在,几乎都是各家已内定的继承人了,此外刘庄的儿子,戴承恩的儿子以及其他一些个扬州的官二代,聚在这里的竟有半数。
林思衡一边感叹盐商在扬州势力之庞大,一边观察席间场面,谁亲谁疏,谁贤谁愚,种种百态,不一而足。
冷眼旁观,刚才默不作声的,竟只剩下马曰观,马曰禄两家。其余四家,看似都已靠在黄君泰一边了。心中冷笑,也并不把作诗当一回事。只道:
“江兄好意愚弟心领,只是黄兄和众位兄弟既有雅兴,愚弟也只得勉为其难一遭。”
说罢,先向江少元敬了一杯酒,江少元忙举杯应了。林思衡又端起杯子来,起身踱步,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思考抄哪一首比较合适。
众人见他如此,都安静下来,连舞乐也都停了。只待他的“大作”。
林思衡有意学了回曹植,却只走了五步,便沉吟道:
“良宵佳节最堪怜,乐事无边胜去年。
风动桂花初满径,露寒梧叶已盈川。
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 ”
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皆面面相觑。本是有意取笑他一番,如今竟都笑不出来。堂下的舞女们看向林思衡的眼神都在放光,又见他年龄实在太小,不免有些遗憾。
江少元忽然举杯笑道: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好诗,好句,贤弟果有大才,是愚兄眼拙了,贤弟今日五步成诗,必将名动扬州了。来来来,愚兄再敬你一杯。”
众人偷眼往黄云看去,正见他面色沉郁,眼神不快,只是忽然又展颜笑道:
“我却觉得‘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一句甚妙,正合今日此景,诸位,共饮。不醉不归!”
于是又舞乐大作,气氛又热烈起来。等到黄云带头先拉了两个舞女在身边狎玩,其余众人便都有样学样。场面一时陡然变得不堪入目起来。
连林思衡身边也靠过来一个舞姬,看着倒有十五六,眼波流转,媚意横生。然而林思衡只如同未开窍一般,毫无动作,不解风情。
席间又有几人不甘被林思衡抢了风头,也装模作样赋诗两首,只是有林思衡珠玉在前,到底未掀起什么动静来。
席尽人散。
林思衡缓步走在街上,心中一点点回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今晚虽是江少元做东,黄云却抢尽了他的风头,半点面子也不留。可见此獠果然已是得意忘形,江、黄两家嫌隙必深了。现如今八大盐商,有五家靠着黄君泰,江春反倒只聚拢了三家,偏偏会首的位置又在江春身上。
林思衡才不信江春是什么善男信女,否则他也坐不到盐业会首的位置上。待下一届选举,必有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