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林夏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机械的节奏。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微信图标疯狂跳动,置顶对话框里躺着丈夫最后一条消息:「今晚不回来,你记得锁门」。她将光标悬在抗抑郁药的购买链接上,突然听见办公室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十七岁的周晓阳正蜷缩在咨询室墙角,书包带子深深勒进掌心。他身后是打翻的绿萝盆栽,陶土碎片混着泥水在米色地砖上蜿蜒成扭曲的暗河。「他们说我不配复读」,少年喉咙里滚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味,「我妈刚才在车上扇我耳光,说考不上985就去死」。
林夏蹲下来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两小时前她刚吞下双倍剂量的止痛片,此刻胃里翻涌的灼烧感让她想起三年前流产那天,手术灯在头顶晃出的惨白光斑。她伸手拨开少年黏在额前的碎发,指腹触到滚烫的体温:「上周模拟考数学136分的人,凭什么不配?」
玻璃幕墙外的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成血色光团。林夏看着周晓阳佝偻着背钻进出租车,转身从抽屉深处摸出皱巴巴的体检报告。ct影像上那颗3.5厘米的阴影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极了她办公桌上那只永远漏沙的沙漏。
「林老师,您脸色很差。」教务主任抱着保温杯晃进来时,她正把咳出血丝的纸巾团塞进外套口袋。墙上的「金牌咨询师」奖牌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那是用四十二场家长会、七百多次深夜电话和两次胎停育换来的。
凌晨两点的医院走廊,消毒水混着茉莉香薰的味道令人作呕。林夏蜷缩在候诊区塑料椅上,手机屏幕亮着周晓阳发来的割腕照片。伤口在苍白的腕间绽成歪扭的蜈蚣,血珠顺着瓷砖缝爬进她踩掉高跟鞋的脚底。「别怕,我马上到」,她删掉正在输入的「等我做完化疗」,重新穿上磨破后跟的浅口鞋。
春雨裹着玉兰花瓣扑在车窗上。林夏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后视镜里映出化疗后脱落大半的头发,像被火烧过的荒原。副驾驶座上躺着今早收到的律师函,丈夫要求分割的那套学区房,正是周晓阳全家挤在10平米隔断间时最向往的「上岸」符号。
「您为什么骗我?」病床上的少年扯掉输液管,针眼在青紫的皮肤上洇出暗红的花。林夏摸出藏在假发里的pIcc导管,冰凉的药液正顺着血管流向心脏:「去年你问我为什么总要穿高领毛衣」,她解开第三颗纽扣,锁骨下方蜈蚣状的术后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那时候它还没这么乖」。
殡仪馆的菊花在梅雨季里腐烂得特别快。林夏盯着吊唁名单上周晓阳母亲龙飞凤舞的签名,想起那孩子葬礼当天收到的清华录取通知书。香炉里的灰烬被穿堂风卷起,落在她新买的假发上,像极了初遇时少年发梢沾着的粉笔灰。
「林老师,这是您的东西吗?」实习生在整理遗物时举着个铁皮盒子。褪色的千纸鹤与诊断书纠缠在一起,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b超照片。雨滴砸在窗棂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十七岁少女第一次听见胎心时,医疗仪器的嗡鸣。
最后的咨询记录停留在暴雨倾盆的午夜。监控录像里,林夏把备用钥匙塞进周晓阳家报箱的动作被雨帘切割成断续的胶片。她转身时摸了摸腹部那道贯穿伤疤,像在安抚某个永远长不大的胚胎。救护车鸣笛声撕开雨幕时,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正翻到最新页,未干的水渍晕开了最后一行字:
「当鲸鱼沉入深海,它的骨血会成为二十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