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各个城市中,论到自然条件之美,昆明这座城市若说排第二,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敢称第一。
兴古郡的这帮小家伙基本上都没有来过昆明,对于这个四季如春鲜花遍地的郡城充满了欢喜,到处游走,终日不休,且都乐此不疲。就连那两个傻丫头都是如此。
沈腾他们不得不又在昆明郡多住了几日。
王伉老大人更是兴致高昂得如打了鸡血一般,每日屁颠屁颠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晃悠,他把王家仅有的几个与李剑波他们年纪相当的孩子都叫了过来,每日陪同这群孩子东游西逛,哪怕是练习那劳什子“搏击术”,也必须参与。
这一日,下午时分,孩子们都出去了,老大人陪着沈腾在郡守府里闲逛。
老人对于政务的处理,熟稔无比,其实这时的南中各个地方,本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汉人不多,也基本集中在各郡城县城,而且生活在南中的汉人基本上都归附于各地大族,官府只要保证他们这里的社会治安即可。
只要不出现群体性的蛮族兵变,这些豪族豪门的自保的能力并不会比官府的差多少。
豪族豢养私兵,在整个蜀汉帝国境地,都是不争的事实。因为现实的需要。
蜀中多山林,南中尤盛。
多山林则必定多盗匪。
私兵,闲时为农为商,乱时则可为兵。
其实,最让蜀汉政权难言的,便是这许多山林盗匪,其实背后得金主,都是这些豪族大姓。
这些豪族豢养“盗匪”,自然有其特殊的利益诉求。
蜀中各地频繁爆发的匪盗之乱,背后,影影绰绰的,全部都是豪阀大族的影子。
汉人之外是蛮人。
蛮人基本居住在山林之中,河谷之畔,人家的生活,官府即便想干涉,都没有办法。干涉多了,人家还会造反——你本就没有给我什么,还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地,去死吧。
所以,在南中,只要不出现重大的匪盗兵乱,各级政府官僚基本上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得过且过。
民不告官不究,在这里,是最真实的存在。而且是各地官僚吏佐恪守的处事原则。
老大人之所以如此佩服沈腾这小子,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恨这“沈家宝树何不生王家”,并不是因为沈腾这一路走来,带给各地的那些产业布局,那些可能会做大做强的项目,而是因为,沈腾的这些作为,无一不对南中人民包括汉民蛮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平夷城那边,就不说了,在兴古郡,围猎垦荒,建造城池,聚拢蛮族,腌制肉品,皮毛贸易,酿制白酒……
昆明郡这里,虽然项目甚少,但压制白蛮,发展茶业,香囊制作、麻将凉席……
这些,无一不将几乎所有的蛮人汉民都极大地调动起来,融合在一起,极大地改变了当地人民的生产生活的固有状态。
而且,都是向好的状态改变。
老大人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三两年后的兴古郡昆明郡,会是一番怎样的欣欣向荣景象!
尤其是兴古郡,因为与孙吴多边交界,其影响之深远,将会对孙吴那边造成怎样的震动!
“小子,不瞒你说,过去老夫在永昌郡也好,现在在这昆明郡也罢,基本上是抱着‘无为而治’的执政思想。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说白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长叹一声,“唉,其实南中这些官僚,谁一个又不是如此?为什么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哪个为官一方的不想造福一方?但是,你知道的,咱们根本就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以至于这郡守不像郡守,县令不像县令的,都不过是一个摆设,勉勉强强算是维持了个和平局面而已。”
沈腾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和理解。
这个现象,历朝历代都有。
国家强盛时,外面周围几千里远的小国番邦,都会巴巴地赶来上贡求做羁縻,一旦你衰弱了,这些家伙一定会蜂拥而来如同蚂蚁,在你伤口上咬一口肉吸一口血,大快朵颐而后快。
国外如此,国内亦然。
南中的这些蛮族,你能给予他们多少,他们才会回报你多少。而蜀汉建国这十几年以来,南中百姓从帝国这里从来也没有获得过什么,就自然也没有从南中索取过什么,所以,大家至少还保持了目前的相安无事的和平状态。
而张翼继任庲降都督后,刚刚有了一点点索取的念头,便立即闹起了且兰国事件,以至于蜀汉大力培育多年的张翼,也不得不灰溜溜地下台。
这就是南中的实际状况。
此次沈腾的到来,为老郡守解决了两个重大事情,一个是对白蛮的强横压制,一个是青衣蛮的茶叶产业的布局。
前者解决的是当下危机,后者解决的是未来的国计民生。
至于沈腾畅想的未来,用茶叶控制高地羌蛮人的咽喉,仿管仲故事……对于目前的昆明郡而言,还只是个臆想。
老大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他是否有机会看到那一天,还真不好说。
但从内心里来讲,最好是不要发生这个事情,因为一旦发生,其实便意味着高原羌蛮已经壮大到非不如此便不可制的地步了。无疑,这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南中人民,真的经不起这样的灾难。
高地羌蛮,老大人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体而言,那是一个更加落后原始却又更加莽撞如高山牤牛一样的民族,一旦形成洪流,必将成为蜀汉政权的心腹大患!
说这些都为时尚早,真正能在昆明郡做大一个产业,能让这里的人们过上稍微幸福一些的生活,并且对蛮汉融合做出一些贡献,用老人的话说,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二人走走停停,本来就是闲聊,没有一个具体的主题。
期间谈到沈腾那个便宜义父——蛮王孟获——老人对他倒是一点也不陌生。
“呵呵,说起来,这混蛋当初就是在老夫的手下吃了瘪呢。”
沈腾知道这个故事。
当年的孟获、高定、雍闿等人联合起事,各地群起响应,但最后,这些人却都在永昌郡城下碰上了硬石,无论如何,都打不下一个小小而且偏远无比的永昌郡城!
当时,这位老大人便是那永昌郡的郡守。
“永昌一战之后,老夫被称磐石老人,老夫当年的郡佐吕凯,被称顽石老人——这,就是南中二石的由来。”
看着眼前说话风轻云淡的老人,沈腾不由得生出一股崇敬之情。
他简直无法想象,在那样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人,独立寒秋,昂然城头,手执汉旗,屹立不倒,指点蛮兵,挥斥方遒,该是怎样的一种绚丽风采!
身为军人,将祖国的旗帜紧紧高举在阵地之上,屹立不倒,本就是与那“勒马燕然”“封狼居胥”“马踏龙城”一样,都是独是属于军人的最高荣誉。
而眼前这位老人,就曾经是这样的一位大汉英雄!
“真怀念过去的岁月啊,”老人发出一句感慨,有豪气干云,也有岁月风霜,“可惜,我们都老了,未来,真的,好期待啊……”老人默默地拍了拍沈腾的肩膀,“我们可能是看不到了,但是,你们都在,真好!”
晚风拂过,有阵阵花香充盈着这个时节。
“老大人,其实在小子的心中,倒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那还不快点吐!”老人笑了,“老夫好期待哦!”
沈腾也被老人逗笑了。
说实在的,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他喜欢历史,但却对中国的历史颇有微词——历史太假,太粗,貌似中国的历史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却绝无底层人民似的。
即便是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都是粗枝大叶,为尊者讳的意味十分浓厚,以至于在他看来,古人都仿佛是一些假大空的怪物。
就说诸葛亮吧,到目前为止,他对于诸葛亮的感观,也仅仅停留在《三国演义》里那个“智多近乎妖”的高大伟岸形象。
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假,但生活中的诸葛亮是什么样子的?他有什么爱好么?他说话是怎样的?他对待亲朋好友是怎样的?他也有亲人,有儿女,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在家庭生活里,他是怎样的……
后世人,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到了这个时代,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其实,古人与今人,除了见识上的不同,家国情怀、儿女情长、豪气义气英雄气、家事国事天下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那些打情骂俏,与几千年后的“今人”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这才是活生生的生活嘛!
沈腾喜欢这样的生活。
活色生香。
趣味无穷。
譬如眼前这位老人,政治上忠心为国,对待白蛮有阿谀奉承有阴谋诡计,同样也有血腥手段;对待青衣蛮,同样既有菩萨心肠,更有金刚怒目,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普度众生”,带领更多的人过上幸福生活;对待邻居郡县过来的豪族子弟,同样有私心暗藏,希望王氏能与之搭上关系,期待王氏能够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对于在昆明郡发展茶业,王氏在其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份额,老人做起来同样的光明正大,没有丝毫的愧疚之色……
这,才是活灵活现的人物,才是活色生香地生活嘛。
沈腾喜欢这样的人,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让所有的人有饭吃,让所有的娃娃有书读。”沈腾郑重其事地说道,“能够做到这些,府君老大人就堪称伟大。”
老人长久不语。
老人仿佛一直在咀嚼沈腾话里的含义。
过了许久,缓缓出了一口气,道:“前一句,老夫也知道,但这后一句,让每个娃娃都读上书,何其难也!”
这个时代,纸张没有普及,各类书籍自然也没法普及,文化知识基本被豪门大族垄断。不是他们刻意垄断,而是现实情况就这些,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从小就得为生活奔波,采集果实,放牧牛羊,割草砍柴……哪里有时间有资本学习?
这,就是“寒门”的最根本的意义——你家吃不饱穿不暖,每日睁眼就要为那一日的两餐去奔波劳作,读书,读书能当饭吃还是当衣穿?
“贫寒之家,几无隔夜之粮,真有读书的必要?”老人对于现实的认识,自认比沈腾要清醒得多。
“至少,要给人以希望。”沈腾想起了后世首富马杭州的一句名言,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是啊,万一实现了,就是鲤鱼跳龙门,化身为鱼龙。”
“总要给人以希望,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尤其如此!”
其实大汉朝廷对于读书,并不是没有任何作为,各类官学制度严谨有序,分为中央和地方两种。
中央办的官学又分两种,一是大学性质的太学,一是特殊性质的学校,比如“鸿都门学”、“四姓小侯学”等;地方办的官学也有两种,一是大学性质的“郡国学”,一是小学性质的“校”、“庠”、“序”等教育机构。
前汉太学的规模不断扩大,昭帝时太学生增至100人,宣帝时达200人,元帝时1000人,成帝时3000人。到东汉质帝时,太学生的数量一度多达人。
汉代太学的教师称为博士,隶属太常,其主要职责是掌经教授学问。
此外,汉代太学博士还提供咨询,参与议政,或派遣巡访地方。
博士的首席西汉时称仆射,东汉时称祭酒,首席博士由太常推举博士中德高望重者担任。
汉代地方官学始创于景帝末年,首创者,还竟然就是蜀郡太守文翁。其欲移风易俗,推行教化,先从郡吏中选派聪慧者十余人到长安,就学于博士,这可谓最早的委托培养措施。
数年后,这些人学成归来。于是文翁在成都立学,招收属县子弟入学,学成者都给予重用,或推荐到朝廷作官。
蜀郡从此学风大盛。
武帝时,推广文翁兴学的经验,曾“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至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颁布地方官学学制,要求各级地方政府普遍设学:设在郡国的称为“学”,设在县(县、道、邑、侯国)的称为“校”,设在乡的称为“庠”,设在村落(“聚”)的称为“序”。学、校置经师一人,庠、序置《孝经》师一人。
“综上所述,汉代办学制度严谨,但为什么时至今日,在一个堂堂郡守大人您的眼中,让娃娃们读上书,还这样为难?”沈腾大惑不解。
老王伉沉重地摇摇头,有点点头,缓声开口道:“首先,朝堂办学制度没有上升到法治的高度,中央太学办得轰轰烈烈,而地方学校的兴办则取决于地方长官的能力和意愿,因此地方办学并不普遍,已办起来的学校也少有能维持长久的,或者是仅存虚名而已。”
“即便是中央的太学,能够有机会进入其中学习的,也仅限于少数高干子弟,既无普及,也无公平竞争选拔。整个汉朝官员选拔施行的是征辟制,和举孝廉,其实就学也一样,同样是官僚们相互推荐的结果,普通百姓的子弟,怎么可能有机会进入到官僚们的法眼?”
“其次,汉末乱世来临,各地战乱频发,人人亡命,饿殍遍野,谁还有心思学习?”
“南中,看似大的战乱不多,其实南中人口以蛮族为主,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所谓读书,其实就是一句虚话,随便走一段路,可能就听不懂对方的言语了,沟通要靠手舞足蹈来完成,怎么读书?读什么书?”
“所以,南中,连文字都少有,不少民族可能会有些各自不同的记事符号,但说起文字来,根本就不会有。”
“在南中,能读得起书的,只有地方那些豪族高门子弟。这就是私学的由来。大族自己有能力有条件建立家族私学,让家族子弟入学学习,对于那些大的家族,也仅仅是供主支子弟们就学,旁支的孩子,想读书,也同样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你就说我王家吧,千年王家,一直都是耕读传家,自然是知道学习对于家族的重要性。但现在的情况呢?因为族群尚不够强大,建立私学就显得捉襟见肘。不得已,只能动用自己这个郡守的权威,与其他豪族联手建立了一个私学,算是解决了王氏子弟们的读书问题。”
“一个郡守之家,尚且如此,那些平头百姓,就能不用说了。而那些蛮子子弟,读书,天方夜谭!”
对于老王伉这一番娓娓道来,沈腾听的十分认真,对于这个时代的认知,又多了几分。
但是,教育,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未来,实在太重要了。
因此,在他的心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
“人民没有条件读书,但并不代表人民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对吧”
沈腾说出这句话,还是鼓励的成分居多。
非常简单,想当官,不读书,想也白想!即便是郡府县衙的那些吏员,也全部出自地方豪族子弟,这些人,也基本都读过几年的书,识得一些文字,否则,你也没有资格。
“行,小子,明天,老夫就把郡城的几个私学公办了,至于经费嘛,挤一挤,总还是有的。”
沈腾笑着道:“经费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还是有的。”
“海绵,什么海绵?”
沈腾想起来,这个时代,海绵与探花郎一样,都是未来词儿,便笑言:“毛巾,就是毛巾!”
“毛巾?什么毛巾?”
“丝绸!蜀锦!对,就是蜀锦!”
“哦——”老人终于明白了,喃喃地道:“金钱,就像蜀锦里的水,挤一挤,总还是有的——还别说,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哦。”
回味了好久,老人又在那里喃喃自语:“南中,其实也是可以发展蜀锦的吧。”
老人喃喃自语的这一句话,却成为拉开南中锦业的序幕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