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打了一场遭遇战,着实都没有想到,彼此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但从结果来说,终究算是一场意外的惊喜。
沈腾将狼堡内外的情况与张嶷进行沟通后,张嶷也是实实在在地倒吸一口冷气,才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托大了。
他此次前来,只带了部下500人,而且没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冰天雪地,狼堡城池又高居山巅,城内早已经聚集了多达万人之众的羌蛮子,估计他这500人到了城下,不仅寸功不能立,反而被人家包了饺子的可能性更大。
张嶷目光阴沉地看着雪幕,一言不发。
事情有意外,很正常。
但张嶷想的,却不是这个“意外”,而是狼岑这一次的动作,根本不像是普通的羌蛮子下山劫掠那么简单,这其中,影影绰绰的,貌似还有更大的谋划企图。
当然,事情有坏,也有好,沈腾不是已经带人打入狼堡内部了么?
里应外合之下,以有心算无心,未免就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张将军,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让你知道——”沈腾将李大拿的事情说了出来,张嶷晦涩地一笑,道:“着实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在此地落脚。”
他将西地僰蛮苏祁邑君冬逢冬渠兄弟降而后叛,并杀害前任越巂郡守龚禄的事情告诉了沈腾,沈腾这才明白当初李大拿的“家父讳字上求下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现在,沈腾他们首先要做的,并不是如何里应外合,拿下狼堡,消灭狼族,而是先找到被掳掠到狼堡的越巂太守姚伷。
说到底,蜀汉再也不能出现郡守被杀的事情了,否则,颜面皆无,上上下下都难以交代。
马忠尤其如此。
他这个新任庲降都督,刚刚收复牂牁郡,恢复了牂牁郡治,平了兴古郡叛乱,正是兴头上,百废待兴之际,却忽然又被杀一个新任郡守,这个责任,他不愿意背,也根本背不起。
还有,这貌似企图甚大的羌蛮狼族的背后,是否隐藏了重大阴谋,是否有巴蜀豪族的参与,这些,都要先摸清楚了再说。
二人正聊得尽兴,忽然张嶷部下来报,说十几里外的山边,貌似爆发了一场战役。
沈腾大惊,他知道,一定是羌蛮豪帅毋力挫与包子他们遭遇了。
若是白天发生战斗,沈腾一点也不担心,而在这雪夜之中爆发冲突,说不得,就是包子他们遭遇了夜袭。
他们不禁为包子担心起来。
事情果然不出沈腾所料——包子他们遇袭了。
包子他们也是今日白天才刚刚抵达此处,确实累得不轻,便匆匆忙忙地扎下了营寨。按照当初和沈腾的约定,他们这支队伍先做佯攻,就是装个样子,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然后由沈腾他们见机行事,看能否里应外合,一举端掉狼堡。
原计划中,一旦狼堡内部暴乱发生,沈腾他们负责狼堡内部所有事务,争取把羌蛮人都赶出城堡,包子他们这支队伍要负责截断羌蛮族人外逃,争取一战而歼灭狼岑部落,彻底将三县势力铲平,保证未来几十年的安稳,并保证周围羌蛮不再有任何觊觎之心。
可人算不如天算,包子他们连续行军,一路奔波,人困马乏,疲劳不堪,他们这支队伍里,又有千余人都是汉人,从平地上到低地高原来,本身就有些不良反应,就都早早睡下了,只留了些明哨暗哨守护。
半夜里,也就是沈腾和张嶷遭遇那个时间点上,毋力挫蛮部却悄悄摸了过来,在成功解决掉几个明暗哨卡之后,直接放火烧营,直接杀奔中军大帐而去。
营帐是首先被点燃的,战马见火光四起,便躁动不安,四散奔逃,蛮人手执利刃火把,潮水一般地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营帐就烧,一时间,整个大营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兵不见将,将不知兵,乱做一团。
包子黄崇李球三人匆匆忙忙起身,盔甲也来不及穿戴完整,各自抓了兵器便出营鏖战。
幸好这500蛮兵没有多少弓矢,只是刀枪之类兵器,三人大声呼喝,身边聚拢了小200人,面对500疯虎一般地蛮兵蜂拥而来,一时也非常吃紧,连连后退。
包子眼见身边护卫一个个拼死向前,奋勇砍杀,也有许多士卒被砍杀倒地不起,眼珠子都红了,大吼一声:“兄弟们,杀蛮子啦!”
说完,带头撞开身前护卫,迎面向蛮兵冲撞过去。
黄崇李球二人连忙大叫着跟上。
这个时候,他们这些带队的将军若再不挺身而出,整个阵型瞬间崩盘的话,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包子看见对面有一个高大壮汉指手画脚不断呼喝,断定那便是为首的蛮酋帅豪,当即带着一帮人直撞过去,对方也发现了他们,毫不畏惧,嗷嗷叫着直撞过来。
整个营帐,却已经乱糟糟的。
包子他们这两千余人中,真正的百战老卒有1000余,是蜀汉最剽悍的骑卒,短暂的惊恐过后,便纷纷自觉地寻找将主所在,一团一团地聚集起来。誓死守护将主安全,是部曲作战的第一要旨。
将主在,他们活。
将主死,他们死。
但其余几百人,却是在南中吸收的蛮人,这些人也悍勇好斗,也悍不畏死,但一遇偷袭,便成了无头苍蝇一般,东一头西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加上火势越来越大,对手的声势越来越旺盛,这些新卒不免心慌,狼奔豸突之下,不仅没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将营寨内搞得更加混乱不堪。
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营寨的后方,却有几十人已经抱团成队,为首的黑大汉高声吼叫:“某乃魏虎,都到我身后来,再有胡乱奔跑者,杀!”
身边人一起吼叫:“再有胡乱奔跑者,杀!”
连杀了十多人,那些无头苍蝇一般的新卒终于害怕,不再胡乱奔走,纷纷靠拢过来,魏黑子终于收拢了300余人,裹挟在一起,奋力向前面冲撞过去。
蛮族人发动突袭,一开始自然占了先机,包子这边伤亡惨重,将卒们衣冠不整是常态,很多士卒两手空空,急切间,甚至连一件兵器也没有摸到。
但一刻钟过后,包子他们也已经聚散成团,后面魏黑子更是聚拢了不少散兵游勇,两个军团即将联成一体,毋力挫蛮毕竟人少,眼见得再继续纠缠下去,占不到便宜了,一声牛角号响,蛮兵转头便走,如大潮退去。
包子浑身浴血,也不知道受了几处伤,嗓子沙哑着,嘶吼着,奋力向前,黄崇和李球死死拽住包子,大喊着:“包子,冷静,穷寇莫追!”
包子此时早已经癫狂,腾哥儿辛辛苦苦好几个月,就攒下了这点家当,都交给了自己,自己却在一夜之间,糟蹋了那么多,他现在宁愿战死,也好过以后去面见沈腾。
“放开我——”包子拼命挣扎,两眼红肿,嗓音嘶哑,手中大枪胡乱地向黄崇李球捅过来,吓得二人连忙躲闪,一阵手脚忙乱。
正在这时候,魏黑子赶了过来,看见三人纠缠不休,一巴掌糊在包子脸上,大骂道:“为将者,如此暴躁,你是要将这所有袍泽都害死不成!混账的东西!”
魏黑子本就比几人大几岁,又是老卒,经历战阵厮杀甚多,一旦发起狠来,更像一只吃人的疯虎,威势之猛,众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包子终于冷静下来,呆愣愣地站着,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
这是包子有生以来接受的第一场残酷打击。
“来人,立即集中所有人员清点战损,维修营帐,收拾战马,今夜不休,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随时应战!”
魏黑子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就在这时候,他们却发现,那蛮人逃走的方向,忽然间灯火通明,喊杀声此起彼伏。
四人再度大惊。
包子也从伤心绝望中苏醒过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次抖擞精神,问魏黑子:“虎哥,这——”
魏黑子也是一头雾水。
蛮兵刚刚明明已经偷袭成功,全身而退,自己这边哪里不敢追,怕中了敌人的埋伏,可那边又喊杀连天,是圈套?还是他们被人打了伏击?
又有谁会打他们的埋伏?
面对这种情况,魏黑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按说,在敌我信息严重不明的情况下,自己一方已经遇袭,损失多少还不知道,但一定少不了。这个时候,做好自己营地的防卫,防止敌人再次偷袭,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假如敌人遭遇了自己友军的埋伏,而自己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施以援手,万一,放敌逃走,则又是一件大失误。
魏黑子犹豫不决,包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倒是黄崇开口道;“虎哥,你在这里收拾残局,守护营寨,我带一些人手摸到前面去看看,万一是咱自己人来了,帮一下忙,也好过咱们什么都不做,你说是吧。”
包子两眼炯炯有神,祈求一般地盯着魏黑子,那意思再明确不过:“虎哥,求你了,给小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魏黑子想想,黄崇说的也对。自己这一方已经惨败一场,是毋庸置疑的了。若真有机会扳回一局,说不定,就能扭亏为盈转败为胜了。
于是,魏虎当即拨出200老卒带齐装备出发,自己在营寨收拾,稳定后方。
三位小将临行前,黑子千叮咛万嘱咐,“我的小爷们啊,一定小心谨慎,把探哨远远放出去,千万别中了人家的埋伏,一旦事有不谐,当即转头就跑,活命要紧,没人会笑话你们的……”
三人再也不敢莽撞,连连点头,带人便冲了出去。
事情还真叫魏黑子他们说对了——毋力挫蛮部落得胜而归,后面又无追兵,便杂乱无章地往回走,还一路嚷嚷着回去如何要赏赐,再无丝毫戒备之心。
毋力挫蛮部落并不大,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与汉军为敌,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雪夜奇袭战竟然打得如此漂亮!
对于蛮人而言,这份喜悦,的确足够振奋,发自肺腑。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计划在今夜发动突袭的,可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一路人马。
那边,沈腾和张嶷得知包子这边已经开战,担心之下,当即决定立即带兵前来支援。不管包子这边究竟如何,他们都要赶来接应。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放心这三个小子的战场应变能力。
这大半年以来,几个小家伙跟着沈腾他们在南中信马由缰,也有与蛮族战斗,但更多的,却是在围猎野兽,间或去蛮人面前炫耀一下武力,真正放手一搏厮杀一场的战斗,却几乎是没有的。
即便当初在兴古郡的战斗,也基本上一边倒的态势。
沈腾和张嶷带兵绕了一个大圈,刚好绕到毋力挫蛮返程队伍的前面,探知前方详情,便做了安排,由张嶷的队伍在道路两侧埋伏,沈腾的队伍在迎面阻截,他们定下的计策,务必全歼这只队伍,不能漏走一人。
毋力挫蛮的这支队伍得胜而归,一个个兴奋异常,哪里还会想到,在回转的路上遇到伏击。
当他们踏入包围圈之后,两边弓矢齐飞,当场就倒下百十号人,惨呼连连。帅豪毋力挫大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前冲,杀开一条血路返回狼堡,才是唯一活命契机,后退,是不可能有活的希望。
毋力挫大吼一声:“冲过去!”
一众蛮兵聚集成一团,一窝蜂不要命地向前冲去。
毋力挫带的这500羌蛮兵,在偷袭包子大营时,其实是占了很大便宜的,战损不过50来号人,剩下400多人,在一阵箭矢攻击下,又倒下百多人,剩余尚有近300人,真正冲锋起来,堪称亡命之徒,气势十足。更因为大家都清楚,不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再无一个惜命的。
由于距离太近,箭矢不敢抛射,怕伤到对面的自己人,所以,真正被箭矢伤到的,都是处于抱团外围的羌蛮兵,被裹挟在里面的,依然毫发无损。
沈腾从银坑洞带出来的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沈腾大吼一声:“杀——”
身后的板楯蛮囚犯们组成的队伍一个个地早就急得跺脚,生怕自己捞不到一个杀敌立功的机会,一窝蜂地向前冲去,沈腾和猴子被裹挟在其中,毫无办法,也只能随着大流向前冲去。
一边抱着立功受奖获自由的信念,一边抱着杀出去才能活命的念头,两强相遇,各不相让,刀枪并举,不要命地只管向前捅过去,转瞬间,哀鸿遍地,脚下,早已经变得猩红一片。
沈腾和猴子好不容易才脱离了旋涡中心,站到了路边高处,满头大汗。
在这混乱不堪的战斗中,指挥、阵型、口令什么的,一点用也没有,沈腾急得干跺脚,只有和猴子选了个高处俯视战场,防止出现重大纰漏,让羌蛮士卒逃走了。
张嶷那边,也都收起了弓弩,刀枪齐出,冲着毋力挫蛮的屁股后面捅了过来。
这一下,四面夹击,毋力挫蛮兵彻底没了生路,随着一声声惨叫,倒地的人数不断增多,张嶷也寻了过来,和沈腾并肩站在高处,二人指指点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候,张嶷队伍后面,喊杀声震天介响起,一匹人马旋风一般冲了过来。
张嶷和沈腾都大吃一惊,沈腾连忙对猴子道:“快去,看看是敌 是我!”
猴子转身便走,张嶷却依然放心不下,因为人家来的若是敌人,自己的后背刚好就露给了别人。
张嶷此次前来,也就带了区区几百人,这要是有了重大损伤,之后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想到此,张嶷供一拱手,招呼一声,也连忙跟着跑了过去。
双方打了照面,却都认识,包子他们跑得呼哧呼哧大喘气儿,总算在这里追上了仇敌。
既然围攻的是友军,包子他们也就不急了,大家停下来好好导导气,包子当即大喝一声:“对面的,出来答话,是哪位将军?留几个活口给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