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霞回来时,天空已下起瓢泼大雨。
她在公园里寻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找见那个摊贩,拦了个过路人询问,才知道因为要刮台风,那个摊贩今晚不来了。
过路人不认识王彩霞,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好心提醒:“你下次可以加老板的微信,他有个海鲜群,出不出摊,几点出摊,都会在群里说。”
王彩霞尴尬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回家了。
还是明天去菜市场买鱼吧。
走到半路,突然刮风下雨,台风登陆了。
王彩霞撑着伞,在雨中艰难前行。才走出两三米,就看见李修然撑着伞跑来。
看见孙子,王彩霞心里欣慰。
“好孩子。”王彩霞用苍老的手指抚着李修然的背。
王彩霞这几年又老了些,背越来越佝偻,身子也矮了下去,李修然又长得高,她早就摸不到孙子的脑袋了,踮起脚才勉强够到孙子的肩膀。
余杲杲站在李修然家的阳台前,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给胡文英拨去了电话。
胡文英很快接通,以为她是害怕,在电话里安抚她:“杲杲,别怕啊,你赶紧去小超市躲雨,千万不要淋雨。我现在就开车过来。”
狂风携卷着暴雨,无情拍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怪兽呜咽的幽鸣。
“我没有淋雨,在李修然家里,王奶奶带我来的。妈,雨太大了,开车很危险,你不要过来了,等雨小一些再来。”
胡文英担心女儿,嘴上应得好好的,挂断电话,还是拿着车钥匙出门了。邱爱华立刻拦住她,“那王大姐我认识,她会照顾好杲杲的,你别担心。倒是你,冒着这么大的雨,多危险,而且高速也封路了,你要怎么去?杲杲都说了,让你别去,你存心让她担心吗?”
婆媳争论了一番,余建雄也打电话来劝妻子别去,再三跟妻子强调,女儿拿着手机,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出事的。胡文英冒雨去找女儿的念头才彻底打消。
等祖孙俩到家时,余杲杲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手机电量不多,她不敢多玩,李修然家没有电视,她实在无聊。
王彩霞把伞撑开晾在阳台上,回客厅前,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呜咽的风声,东倒西歪的枝丫,一派末日景象。王彩霞想,余杲杲大概要在她这里将就一晚了。
余杲杲知道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不好意思地笑着,“奶奶,雨太大了,我妈过来危险,我可能要麻烦你们了。”
王彩霞柔声安慰她:“没事,安全重要。你就在这住着吧。”
李修然怕她无聊,从房间的纸箱子里拿了几本课外书,问她要不要看书。
余杲杲选了一本,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着。李修然觉得自己进屋写作业,把余杲杲晾在客厅里,有些失礼,进屋拿了作业。拿着作业出来,路过余杲杲时,他瞄见了她小腿肚上的蚊子包,她的皮肤白皙如雪,衬得那几个蚊子包刺眼极了。
李修然把作业在餐桌上放下,往餐桌旁的柜子里掏找一番,把风油精递给余杲杲,“止痒的。”
余杲杲不喜欢风油精的味道,薄荷混着樟脑、桉油的味道,清冽辛辣。她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指,也不好开口问李修然有没有棉签,于是拧开瓶盖,转了几圈,又给盖上了。
注意到李修然的视线投来,余杲杲随口扯了一句:“已经不痒了。”
没再说话,李修然坐在餐桌边写作业,余杲杲在沙发上捧着书,王彩霞坐在椅子上做手工活。
看了几页,困意袭来,余杲杲合上书页,蹲在王彩霞身边,捧着脸看她做手工。看了一会,她就看明白了手工步骤,笑嘻嘻地说要帮忙,从旁边拎了张小凳子,坐在王彩霞身边,笨拙缓慢地串珠子。
王彩霞没有邱爱华那么爱讲话,全程沉默着。
余杲杲串好一串珠子,递给王彩霞,让她检查。王彩霞看了一眼,朝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余杲杲更有信心了,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像只小鸟,有趣的、好玩的,想到什么都跟王彩霞说,王彩霞听着听着就笑了。
王彩霞在小区里见过邱爱华几次,悬殊的经济状况与社会阅历,即便是同龄人,能聊的话题也十分有限,只能聊聊孙辈。
提到余杲杲,邱爱华一脸的骄傲与慈爱。王彩霞静静听她说着,她知道的,很多老人看待自己的孙辈就像被蒙了层布,看不真切却盲目地觉得自己的孙儿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
可此刻,余杲杲就坐在她旁边,王彩霞想,邱爱华还真的没说错。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一室恬静美好。
时间不早,该睡觉了,如何安置余杲杲,是个问题。家里就两间房间,人老了身上有味,王彩霞介意,也怕小姑娘拘谨,还是不要让小姑娘跟她一间房了,让客人睡客厅,也说不过去。
王彩霞喊李修然:“你去把你房间的床单换一下,让妹妹睡你房间,你今晚就睡沙发。”
李修然没意见,应了一声就要去拿柜子里的床单,余杲杲拦住他,转头跟王彩霞说:“奶奶,不用这么麻烦,我睡沙发就好。”
“你是客人,不能让客人睡沙发。”
余杲杲低头看自己白色裙子上的脏迹,这是她几个小时前,坐在花坛上蹭上的,“我衣服脏,身上又都是汗,会弄脏床单的,还是睡沙发吧。”
小姑娘都爱干净,夏天出了一身汗,身上黏腻腻的,肯定不舒服。王彩霞想起柜子里有条新毛巾,使唤李修然去拿。
“你拿毛巾擦擦身子,就安心睡吧。”王彩霞对余杲杲说。
说话间,李修然已经拿着毛巾过来了,帮余杲杲拆了包装,才放到她的手里,“是新的。”
余杲杲去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湿毛巾,毛巾上印着附近超市的logo,她推测大概是超市做活动时的赠品。用湿毛巾擦了擦身体,余杲杲觉得身上舒服多了。
擦拭干净,余杲杲出来时,李修然已经铺好了床单。
他的床没有床垫,床板太硬,怕余杲杲睡得不舒服,特意拿了放了两床冬天的垫子。换上的床单是用了很多年的,洗得泛白,但却很干净。
王彩霞也已经忙完了,嘱咐了两个孩子几句,就进屋睡觉了。
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李修然关了房间的灯,带上门出去了。
余杲杲躺在一米二的小床里,拥着被子,上面有股似有若无的清苦味道。床头靠着窗户,窗户玻璃隔音效果一般,风声雨声交替奏响,闹得她睡不着觉。
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好不容易适应了窗外的声响,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个不停。
吵死了!
李修然也没睡着,他长得高,沙发放不下他的腿,只能弓着腿,才勉强躺下。
听见门开的声音,李修然翻了个身,看见余杲杲站在门口。
她身上穿的是李修然的衣服,前几天王彩霞在菜市场门口的小摊上买的,三十一件,李修然没穿过。
上次她和胡文英来家里,李修然让她坐床上,她说自己穿着外裤,不能坐床上。李修然在沙发上铺好被子,猛地想起余杲杲的这句话,敲门进屋一看,余杲杲果然还站在床边,看着床铺,在心里纠结。
李修然便把这件衣服拿了出来,让余杲杲换上。
现在,他的衣服就套在余杲杲身上,堪堪遮过余杲杲的臀部,李修然的视线里是她那双又白又直的腿,他马上转过视线,低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房间里有蚊子。”余杲杲说。
李修然进屋开灯,根本找不见蚊子的踪影。
“真的有,刚刚一直在我耳边嗡嗡嗡的。”余杲杲解释。
李修然没有不信她。两个人在屋内站了一会,那蚊子依然没出现。
孤男寡女的,站在一间房间里,总觉得怪异。余杲杲想了想,“可能我刚开门的时候,它飞出去了吧。”
李修然顺着她的话说:“可能吧。我出去了。”
李修然手搭在门把上,就要关门走开。
余杲杲用手挡住,“睡不着,我们开门聊会天可以吗?”
李修然没有吭声,余杲杲当他默认,推他回去睡觉,又把房门敞开。
也不知道能聊什么,余杲杲想了想,那就聊余阳阳吧。
“我哥说要考A大的研究生。”余杲杲趴在床上,在黑暗里看向沙发上的那人,“他最讨厌学习了,曾经扬言读完本科就不读书了,结果现在信誓旦旦跟我爸妈说他一定要考A大的研究生。”
李修然轻轻“嗯”了一声,考研这种事,对他这种高三进行时的学生,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
余杲杲继续说:“其实考研没必要这么早准备,但是我哥说自己数学差,笨鸟先飞,现在就开始准备了。你看,爱情多伟大。”
爱情?李修然愣了一下,在记忆里翻出一些蛛丝马迹,一个完整的故事逻辑就此形成,“因为明知?”
这下轮到余杲杲愣住了,为什么李修然和凌寒都能发现,就她这个妹妹,还是被提醒以后才窥见那么一丁半点的不对劲。想到这,余杲杲有些挫败,“应该是。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说来话长,李修然也不知从何说起,“猜的。”
余杲杲闷闷地“哦”了一声,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他管小明叫明知,叫自己的时候却是连名带姓的。
“你为什么每次叫我都是连名带姓的?”余杲杲的声气带了点怒意。
李修然不懂她的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余阳阳也是连名带姓的叫她,也不见她生气,“不然应该怎么叫你?”
“你可以叫我‘杲杲’。”余杲杲噘着嘴,气鼓鼓地纠正他,“连名带姓的,显得我们俩一点也不熟一样。”
“你怎么不纠正你哥?”李修然问。
“你和余阳阳,那能一样吗?”
话说出去,两个人都沉默了。
黑暗里,李修然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低,“哪不一样?”
哪不一样?余杲杲也说不上来。心底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悄然生长。
窗外刮起风的哀鸣,余杲杲嘴唇翕合,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以后,余杲杲说:“困了,睡觉。”
之后再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李修然起身,把房门关上。
李修然睡着了。
混沌之中,他披着迷雾前行,走出两步,突然跌落。身体急速下坠的时候,李修然听见了远处里传来的声音,模糊又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他用尽全力挣脱包裹在身的迷雾,从混沌之中挣扎而出,回到了现实。
李修然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声音是从这里传出的。
他掀开被子下床,担心地敲着门,听到里面传来颤抖的一声“进”后,李修然推门而入。
余杲杲跪坐在地上,额头上挂着汗珠,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肚子,表情痛苦。
“你是……那个痛吗?”李修然问。
“应该是吃坏肚子了。”余杲杲摇头,她生理期刚过,不可能是痛经,“吐司的包装袋还在吗?是不是吐司过期了?”
闻言,李修然去厨房,拿出垃圾桶里的包装袋。
没过期。
再扔回垃圾桶,瞥见垃圾桶里的那盒牛奶,李修然暗叫不好。
拿出牛奶,找到盒身上的保质期,看清后,李修然觉得耳朵嗡嗡的。
牛奶过期了。
王彩霞的觉浅,余杲杲摔在地上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下床披了件外套,焦急地去看发生了何事。
李修然拿着那盒牛奶回来了,在对上王彩霞的视线时,他举起了手里的牛奶盒,跟她解释:“牛奶过期了。”
王彩霞“哎哟”一声,心里愧疚不已,这盒牛奶是她特地嘱咐李修然拿给余杲杲喝的,没成想害了小姑娘,这要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
李修然比她镇定多了,弯腰捉住余杲杲的手臂,把人往上一提,扶到书桌前坐好,“奶奶你陪着她,我去找陈阿姨,让她帮忙送我们去医院。”
王彩霞连连点头,“欸欸,好。外面雨大,你小心点。”
李修然撑着伞,穿着拖鞋就出门了。在陈阿姨家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许是今晚的风雨声呼啸轰隆,也许是陈阿姨夫妻俩睡得深沉,李修然等了很久,迟迟没人应答。
他只好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