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盯着案头沙漏,细砂坠落的簌簌声里掺着某种黏腻响动。卯时三刻,本该泛白的天幕却愈发昏沉,营帐缝隙渗进的风裹着腐草气息,在烛台上凝出墨绿色水珠。他蘸着冷茶在桌面勾画,九具无头尸的站位竟与北斗九星暗合,斗柄正指向宗祠石像。
帐外突然炸起嘶吼。冯胜掀帘时,正撞见火头军李老歪在灶台前发狂。这憨厚汉子将整条胳膊探进沸水锅,捞起块带血的生铁——是半截锈蚀的蒙古箭镞。四周士卒惊恐后退,李老歪却将箭镞塞进嘴里咀嚼,牙床崩裂也浑不觉痛,含混不清地喊着:\"查干浩特...查干浩特...\"
冯胜一个箭步扣住李老歪下颌,却见对方喉头鼓动,竟从食道里涌出大股黑水。水面浮着几缕灰白毛发,细看却是结成团的蜘蛛丝。李老歪眼珠突然暴凸,嘶声喊出句蒙古语,冯胜听得分明,那是十三年前在察罕脑儿卫听过的战吼:\"杀尽南蛮!\"
尸体倒地时,灶膛里的柴火爆出幽蓝火焰。冯胜用铁钳拨开灰烬,发现埋在火种下的竟是半张烧焦的羊皮纸,残存字迹与石像底座铭文如出一辙。他忽然记起张小乙死前说的\"亥时\",转头望向日晷——铜针影子正悄然滑向巳时三刻。
\"把总旗以上军官唤来。\"冯胜解下佩剑搁在案头,剑鞘缝隙渗出暗红液体。亲兵领命离去时,他注意到对方后颈有三道抓痕,像是被孩童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军议持续到未时。百户陈达突然掀翻木凳,指着冯胜鼻尖骂:\"都说您是天杀星下凡,怎的连个鬼祟都镇不住?\"他腰间佩刀不知何时裹满青苔,刀柄缀着的红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霉烂。冯胜沉默着展开羊皮纸,众人霎时噤声。纸上用朱砂画着九个人形,每个脖颈都系着条虚线,末端消失在宗祠方位。
外头传来马匹惊厥的嘶鸣。冯胜冲出去时,正看见战马\"黑云\"在空地上疯跑。这匹跟随他七年的青海骢双目淌血,鞍鞯上渗出大片污渍。当马儿第七次绕过石磨,突然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在磨盘中央。
石磨轰然开裂,冯胜瞳孔骤缩。磨芯里填着具蜷缩的尸骸,穿着前元骑兵的锁子甲,怀中紧抱的令旗上绣着狼头。最诡异的是尸体右手——五指深深插进自己左胸,指缝间夹着块带铭文的青铜虎符。
\"是怯薛军的葬式。\"老参军孙仲佝偻着凑近,\"这些蒙古精锐战败后,会挖出心脏献给长生天。\"他手中罗盘指针疯狂打转,最终指向冯胜眉心,\"将军,它们在找替身。\"
申时二刻,冯胜带人掘开宗祠地砖。洛阳铲带上的土层里混着指甲盖,越往下挖,土质越发粘稠腥臭。当铲头触到硬物时,四个壮汉竟拉不动系铲的麻绳。冯胜解下束甲绦缠在腕上,猛力一提,带出个鎏金铜匣。
铜匣表面布满指痕,像是被无数双手抓挠过。冯胜用匕首挑开卡榫,匣内整整齐齐码着九颗头骨,天灵盖上都钉着青铜钉。孙仲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混着几根骆驼毛:\"这是...这是生桩啊!\"
残阳如血时,军营西北角的马厩传来惨叫。冯胜赶到时,看见新兵吴阿宝被压在草料堆下,七窍塞满霉变的豆渣。死者右手死死攥着把铡刀,刀刃却嵌在自己大腿骨里。冯胜俯身查看,发现吴阿宝后颈皮肉翻开,露出块靛青刺青——正是怯薛军的狼头纹样。
\"将军!铜匣...铜匣!\"士卒的惊呼从宗祠方向传来。冯胜折返时,见那九颗头骨不知何时围成圆圈,中央摆着块新鲜马肝。更骇人的是每颗头骨的眼窝里都长出了地衣,蜿蜒的菌丝在地面拼出蒙文咒语。
戌时初,冯胜下令全军撤至村口。三百士卒列队时,火把照亮了土路两侧的茅草——不知何时立满了残缺的石人像,个个朝向行军队伍。孙仲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尊,每尊石像的右手都指着某个士兵的后心。
撤退途中,百户陈达突然栽下马背。众人七手八脚扶起他时,发现这虬髯大汉的铠甲缝隙里钻出芦苇杆,耳孔中流出腥臭的黑水。\"有东西...在我脊梁上爬...\"陈达话音未落,整条脊椎突然破体而出,带着血丝的骨节自动拼接成短矛形状,嗖地飞向宗祠方向。
子夜,仅存的二百八十七人蜷缩在村口土地庙。冯胜清点人数时,发现每个死者对应的石像都往前挪了十步。张小乙那尊石像已然逼近到三十丈内,石刻的面容竟与死前一模一样。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冯胜突然惊醒。值夜的孙仲不见了,神龛前供着的铜匣大敞着,九颗头骨不翼而飞。他追出庙门,在槐树下找到老参军。孙仲正用佩剑在地上刻字,指甲盖外翻的十指鲜血淋漓。冯胜凑近细看,满地都是重复的\"亥\"字,笔画间混杂着蒙文数字。
\"将军看这天。\"孙仲突然仰头惨笑。冯胜随之望去,只见北斗七星旁多了两颗血红妖星,九星连珠直指宗祠。老参军剑锋猛地调转,将自己左耳削下:\"它们在说话!在骨头里说话!\"那耳朵落地竟化作灰蛾,扑棱棱飞向石像群。
晨雾泛起时,冯胜在溪边发现孙仲的尸首。老人把自己反绑在磨盘上,胸腔剖开摆成莲花状,心脏不翼而飞。浸血的衣襟上歪歪扭扭写着:\"白城子的债,该还了。\"
冯胜盯着\"白城子\"三字,额角青筋暴起。十三年前的画面在眼前闪回:那座草原孤城里冲天的火光,八百蒙古降卒被铁链锁在粮仓活活烧焦,其中有个少年武士至死都在用汉话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