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铜汁的绸缎,裹着县衙的飞檐缓缓流淌。王守仁倚在獬豸像基座旁,右手按着空荡的胸腔。那里本该有心跳的位置,此刻却传来青铜齿轮转动的涩响。他低头解开染血的直裰,看见皮肤下青灰色的经络正如藤蔓般蔓延,在肋骨间织成细密的铜网。
\"大人!东市...东市出事了!\"衙役跌撞着穿过仪门,手中灯笼映出满嘴的铜牙。那人指着东南方颤抖,\"绸缎庄的掌柜...浑身长出了铜钱...\"
话音未落,衙役的咽喉突然鼓起铜钱大小的肿块。王守仁抄起半块残镜照去,镜中映出的衙役正被无数铜钱穿透颅骨。现实中的躯体轰然倒地时,飞溅的血珠在空中凝成\"辰时三刻\"四个篆字。
卯时的梆子声卡在雾中。王守仁踏着青石板走向东市,每步都在地上烙出带铜锈的脚印。街边槐树的年轮泛着金属光泽,树皮下鼓起的瘤包随着他的脚步爆裂,溅出的汁液在半空凝成带血的铜钱。
绸缎庄的朱漆牌匾正在融化。王守仁跨过门槛时,铜镜碎片在怀中突突跳动。刘掌柜瘫坐在满地青铜化的绸缎间,脖颈处的铜钱斑已蔓延到下颌,每枚钱文都刻着\"成化十三年\"。
\"王大人...\"掌柜的喉结滚出铁器摩擦声,\"今晨开市时...这些绸子突然缠上来...\"他扯开衣襟,胸口嵌着半面铜镜,镜中映出的绸缎庄竟是他家祖坟的模样。
王守仁用匕首挑开镜面,腐臭味混着檀香扑面。镜背裂纹里渗出黑水,在地面蜿蜒成二十八星宿图。当他将血指按在天枢位时,绸缎突然暴起缠住掌柜的四肢,缎面浮现的人脸发出崔夫人的狞笑:\"子恒先生的心...可还安好?\"
铜镜碎片突然发烫。王守仁挥刀斩断绸缎,布料断裂处喷出的不是棉絮而是青铜砂。掌柜的躯体在镜中急速腐化,现实中的惨叫却戛然而止——那人的舌头已化作铜片,在口腔中叮当作响。
\"以形补形...\"王守仁突然低吟,扯下掌柜胸口的铜镜残片按在自己心口,\"既然镜吞吾心,吾便以镜为心。\"残片刺入皮肤的刹那,整间店铺的铜钱纹路突然倒流,顺着他的皂靴攀上脚踝。
辰时的日光照在县衙照壁上,王守仁盯着自己青灰色的掌纹。那些本该柔软的皮肤下,青铜脉络正如活物般游走。当他将铜镜碎片贴在胸口时,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血肉之躯——青铜骨骼清晰可见,空荡的胸腔里悬着半面残镜,二十八道裂纹正对应县城的暗渠走向。
\"大人,镜坊的工匠...\"新任师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王守仁转身时,铜镜碎片映出师爷后颈的铜钱斑:\"可是要查成化十三年的匠籍?\"
师爷的眼球突然不自然地转动:\"不...是今晨在护城河捞出七具青铜尸,每具都...\"他喉结处的皮肤突然开裂,钻出条生锈的青铜锁链,\"都嵌着您的生辰八字...\"
王守仁抓住锁链的刹那,记忆如铜汁灌入脑海。他看见三十年前的祖父站在同样位置,手中捧着颗跳动的心脏,二十八面铜镜在县衙地底嗡嗡作响。幻象中的王伦突然转头,腐烂的嘴唇吐出带铜砂的字句:\"该你了...\"
现实中的锁链突然暴长,缠住王守仁的右臂。师爷的躯体急速青铜化,化作人形锁扣将他拽向照壁。青砖墙面浮现出巨大的阴阳鱼图案,鱼眼位置正是他空荡的胸腔。
\"原来县衙才是阵眼。\"王守仁任由锁链拖行,铜镜碎片在掌心发烫。当后背撞上照壁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二十八道青铜光柱破土而出,在空中交织成巨大的铜镜幻影。
幻镜中浮现余姚县全景,每条街巷都在渗着铜汁。王守仁看见自己的倒影站在光柱中央,青铜骨骼刺破皮肤,空荡的胸腔里悬浮着完整的铜镜。镜中人的嘴唇诡异地翕动,虽然无声,他却读懂了那个口型:\"归位。\"
巳时的日头爬上飞檐时,王守仁在照壁前呕出带铜锈的血块。青铜锁链已没入地底,只留腕上一圈青斑。他抚过照壁上的阴阳鱼纹,指尖传来祠堂香灰的触感——那是三日前在祖父牌位前沾上的。
\"大人!北门...\"驿卒的惊呼裹着血腥气撞破死寂。王守仁转身时,铜镜碎片映出骇人真相——驿卒的右腿已完全青铜化,每步都在青砖上凿出星状凹痕:\"护城河...河水倒灌进民宅...\"
王守仁奔向城墙时,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滞后。铜镜中的倒影总比他快半息转身,有次甚至看见镜中人举起青铜化的右手,指尖对准他的后心。护城河的浪涛声里混着万千铜钱碰撞的叮当,当他登上城楼时,整条河道已化作沸腾的铜汁。
\"子恒先生...\"崔夫人的声音从河心浮尸口中传来,那具青铜女尸突然翻身,\"这场镜狱,您可还满意?\"女尸的胸腔裂开,露出二十八面旋转的铜镜,每面都映出王家祖宅不同年代的惨状。
王守仁扯下腰间玉佩掷向女尸。玉坠触到铜镜的刹那,河面突然凝结成巨大的镜面。他在镜中看见自己端坐在县衙明堂,堂下跪着青铜化的百姓,而胸口悬浮的铜镜正将裂纹蔓延向整座江南。
午时的梆子声被铜锈封在更夫喉间。王守仁站在县衙地窖入口,看着手中自动翻页的族谱。新生的青铜书页已增至二十九页,最后一页浮现出他青铜化的全身像,题注写着:\"嘉靖七年,以身饲镜。\"
暗道石阶上的铜砂随着他的脚步流动,在地面拼出\"归位\"二字。当王守仁重返祭坛时,二十八面铜镜已恢复如新,镜中映出的不再是罪臣亡魂,而是余姚百姓惊恐的面容。
\"原来镜灵要的不是王氏血脉...\"他抚过主镜裂纹,青铜化的指尖渗出带铜砂的血,\"而是人心恐惧。\"
祭坛突然震动,镜中伸出无数青铜手臂。王守仁不闪不避,任由它们贯穿躯体。当第一只手掌触及胸口的残镜时,整座县城的地脉发出龙吟般的震颤。青铜汁液从他七窍涌出,在祭坛上凝成新的镜胚。
\"以人心为镜,照见良知...\"王守仁在彻底青铜化前刻下最后一行血书。残镜没入胸膛的刹那,二十八道光柱冲天而起,将漫天铜钱雨化作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