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地方了,可累死小爷了!”
惊蛰拄着打狗棍,小脸造得乌漆嘛黑的,鞋底与鞋帮藕断丝连,总算还勉强没分家另过,青布小褂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一路跋涉,远比想象中的要难,花费的时间也更多。
差不多一百五十里地,快马加鞭用不了一天就能到。坐马车的话,白天套车出发,晚上打个尖,第二天赶在下午之前也完全能到。
但是用两条腿走路就不一样了,而且惊蛰本身还是没长成的半大小子。在怀德县境内的时候,惊蛰多次看到拿刀动枪的探马拦旗,马蹄子敲在地上嗒嗒作响。
惊蛰虽然不知道各村屯联庄会、粮户大院基本都已经收到怀德韩家的海叶子,但是本能直觉还是告诉他:要在怀德县境内万分留神!所以身上剩下的奉小洋票不敢花,而是真真切切的在乞讨,比要饭花子还像要饭花子。
惊蛰的这个高端操作,怀德韩家就是掘地三尺也是白扯。韩老实要是能有这个决心与耐心,也不至于被撵出屁来。
好在关东大地好混穷,要饭花子想要乞讨银钱肯定是难上加难,但是粮食肯定不缺。惊蛰往往在屯子里转一圈,褡裢里就能塞满苞米面大饼子,有时候还会有荤汤腊水的。
到了晚上就钻屯子头的柴草垛,或者是在废弃地窝棚里睡觉。
人都说“要过三年大饭,给个知县都不换”,此言不假,惊蛰在出了怀德县境之后,虽然危险已经解除,但是仍然拎着打狗棍要饭吃。
最后鞋底子都要走掉了,才终于赶到龙湾县城。
就在韩老实犯愁怎么找一顿饭辙的时候,惊蛰已经溜溜达达的进了龙湾县城的南门。
龙湾县城作为老牌重镇,曾经是古扶余国以及大金国的都城,武穆元帅的“饮马黄龙,与诸君痛饮”,指的就是此地(题外话:老家就是龙湾的,有条河名为饮马河,是松花江一个支流,就是为了纪念岳元帅,惜哉)。
其繁华程度肯定是完全不次于怀德县城,买卖铺户林立,益升合绸缎庄、庆源厚金珠店、宝升堂药局子、福瑞德粮米行、永来合沽衣铺、六庆成烟麻店、增聚盛炉银号……这些都是大买卖,更有各种剃头铺、馃子店、山货栈、浴池点缀其间。
挂四个幌的大饭馆子楼堂气派,门口停着镶玻璃门的红棚二轮马车。挂两个幌的饭庄子,有伙计正往屋里让客:“包子、馒头、热乎饼,喝酒吃肉里面请”。
当然,让客对象肯定不包括要饭花子。
惊蛰眼巴巴的看着那街边摊摆出来的新出屉包子、馒头,刚烙出来的油饼,还有坛肉、烧鸡、酱肉,喉咙有些发紧,似乎有一只小手要伸出来抓弄吃食。
这些天风餐露宿,净吃苞米面大饼子了。要放在以前也没啥,因为条件就那样,蹲庙台的两个月甚至苞米面大饼子都接不上溜。
但是跟着爷爷那些天可没少享口福,顿顿大菜吃得满嘴流油。爷爷告诉他,来到龙湾县城之后,去找农商会长王子儒,到时候自然那会安排妥当。
于是,惊蛰就打算先找个客栈拾掇拾掇,梳洗一下,再好歹买一套衣服换上。身上目前还剩下九角奉小洋外加十个铜元——也就是说,这一路上愣是一点钱都没花。
所以找一家鸡毛小店住一宿,再买一身便宜的青坎布裤褂外加布鞋,还是足够的。之所以如此,是惊蛰有自己的考虑。毕竟这副尊容实在是有失体面,不能给爷爷丢脸呐。
到时候穿戴整齐,把褡裢里藏着的枪牌撸子别到腰上。爷爷是枪马豪客,孙子也不能太瘪。
就在惊蛰脑袋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浑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悄无声息的围拢过来四五个人。
这些都是蓬头垢面、破衣拉撒的,有的打哈拉巴,有的托柳罐斗,还有一个瞎子牵着一条哈巴狗,龇牙咧嘴的发威。
这些人围过来之后一边推搡着惊蛰,一边破口大骂,就连哑巴都“喔巴喔巴”的挥舞拳头,一脸凶相。
大街上的人见此,都纷纷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饶是惊蛰颇有急智,此时也被搞蒙圈了,被胁迫簇拥着出了城门,沿着城墙一路往东走。
“哎哎,你们这是要干哈呀?再不放开我,我可就要喊人了呀!”惊蛰三番两次挣脱不开,急得够呛。
“喊人?你快喊吧,看谁能帮你!小崽子胆子不小,在这龙湾县地界吃冷饭竟胆敢不先拜筐头!”这伙人为首的一个光头汉子嗡声说道,脸上遍布交错刀疤十分恐怖。
惊蛰一听这话,有些发懵,“啥玩意啊,我不是要饭花子,你们搞错了吧!”
一个拄拐的瘸子此时也不装了,拎着拐走得飞快,指着惊蛰说道:“别扯那没用的,你敢说你不是要饭花子?”
惊蛰看了看手上拎着的打狗棍,感觉他们说的也似乎有些道理。
不过无所谓了,走就走,还能把小爷生吞活剥了是咋的!
在穿过一片白菜地之后,前面是东倒西歪的篱笆墙,进了半掩的木头门之后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四间正房,西边还有一溜厢房,都是土坯大草房。
东边垒了一个猪圈,里面养着十几口黑猪,听见大门响动就窜动着拱门要食吃。其中两头大猪的长鼻子后面已经长出獠牙,哪有半分温驯模样,令人心惊胆战。
在正房门前,为首一个脸上遍布交错刀疤的光头汉子大声道:“筐头,提溜过来一个不拜老牛鞭就找食吃的小玲珑码子!”
过了一会,屋里才传出很有些威严的声音:“把他带进来!”
然后就被推进了屋。
惊蛰偷眼观瞧,发现进门是一间外屋,靠南有一盘火炕,炕沿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子盘腿坐着,膝盖上横放两尺长的乌木杆烟袋锅子。细长的驴脸,两眼看似昏黄,实则眼底不时有精芒闪过。
穿着打扮当真是奇怪:头戴一顶圆檐红缨帽,帽檐后插一支翎翅,在帽顶还镶嵌一枚镂花铜钮珠。
上身披一个破麻袋片,裤子却是泰西绸的高档货,两只手更是戴着五七八个坠马镫、拧麻花的大金镏子。
在屋里靠北墙摆放一张掉漆的供桌,上面立着红木牌位,端端正正的写下六个字。
如果惊蛰识字的话,就可以一口气念出:范丹老祖之位。
牌位前是装满小米的木斗子,插三炷已点燃的达子香,屋里烟气缭绕的,春日的阳光透过老窗户纸照进来,留下斑驳的光影。
在牌位后面还悬挂一杆皮鞭子,鞭杆是酒杯粗细的水曲柳木,长二尺三寸。鞭条为八股牛皮编成,长三尺四寸,一头粗一头细,鞭鞘缀有红缨,后头钉着两个形似牛耳朵的皮子,上盖官印。
这鞭子就是老牛鞭!
惊蛰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小毛孩子,社会阅历有限,根本就不懂此时面临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