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终日燃烧的佛香并未缭绕,往日那道枯老单薄的身影并未跪在蒲团之上,殿内设的那张佛案上只余下一只木鱼。
赢衡绕过正殿,修长的手指撩开垂下的珠帘,来到内室,黑眸寡淡地看了一眼匿于床幔后的身影,收回视线,跪在殿中请安。
“孙儿衡,给皇祖母请安。”
“上前来。”
那道熟悉的嗓音染着虚弱,一只枯槁如木的手从床幔中伸出,示意他上前握住。
“是。”赢衡起身,靠近几步,犹豫片刻,伸出手虚虚握住她的手。
薛清宁微微偏头,平和的视线透过眼前的床幔,落在这位太子身上。
床幔遮掩,赢衡其实看不太清她的视线,只是维持着握住她手的动作,不动。
赢衡的眉眼更肖似他母亲,继承了他母亲灿若春华、皎若秋月的美貌。但细看又会发觉他眉眼间也有着他父亲的温润,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情绪内敛时,温润如玉,波动时,又如波涛拍岸。
琢修子嗣不昌,这后宫的皇嗣中,唯有贤王和太子有几分资质。但贤王母妃早逝,淑妃又是个温和性子,贤王被教养得性子寡淡,不喜皇位,早早便开府封王。
太子虽出身中宫,但叶氏一脉早已凋敝,旁支无一人可用。因毒素侵扰,他身子骨一向不好。但他却凭着朝堂无人可用,自身羸弱的残躯,硬生生割裂乔氏党派,手握重权,坐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位。
若他不是淳仪皇后所出,他或许能在朝堂上走得更安稳些许。
薛清宁垂下眼睑,掩下眸中涌动的思绪。
“你与你母亲真是极为相似。”
闻言,赢衡微微抬眸,黑眸中涌动着难言的情绪,看着匿于床幔之中的薛清宁。
薛清宁能看清他眼中涌动的黑雾,轻笑一声,从他虚握的手中抽回手,微微阖眸,轻声诉说那段尘封的过往。
“淳仪皇后,是哀家见过最娴静的女子。她嫁入这深宫,非她所愿。琢修和她本都是想着在宫中安稳度日,不谈恩宠。但,那般美好的女子,仅仅只是立于宫中,也宛如海棠般清雅。”
她缓缓睁眸,偏头看向榻边眉眼熟悉的赢衡,浑浊的老眼中带着追忆,似是看到了那位温婉娴静的皇后。
琢修的第一任皇后,非他所喜。但碍于定远侯府和与绾绾的年幼情分,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只不过绾绾命薄,抵不过岁月流转,成了这深宫的红颜枯骨。
“皇祖母,孙儿想问您。我母后的死是不是与您有关?”
赢衡抬眸,黑沉的眸色凝视着床榻上阖眸的薛清宁,放置于膝上的手狠狠紧攥着,不放过她苍老面容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闻言,她身子一僵,缓缓吐出郁结多年的郁气,缓缓睁开眼,看向赢衡。
“哀家知道,你近来一直在查你母后的事。”
她微凉的手拉过赢衡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但你身为大历储君,要知晓这深宫中有些事不能深挖,真相对你并无益处。”
赢衡微微垂眸,看着覆在手背上干枯的手,冷笑一声,眸中涌动着冷冽的寒光。
“皇祖母也是一位母亲,应能理解孙儿的慈乌反哺之心吧。孙儿不求利益,只想为母求一个真相。”
他半跪于薛清宁的榻边,不疾不徐地说道,“皇祖母明知母亲心仪裴家公子,却忌惮裴家兵权,逼迫父皇迎娶母亲。”
“父皇孝顺,只能顺承皇祖母之心。当年,母后母家式微,本担不上中宫之位。”他说到这里,微微垂眸,遮住眼中涌动的嘲讽之意。
“皇祖母应该也从未想过让母后为后,但父皇心中本就不愿抢友妻,心怀愧疚封母亲为后。皇祖母为了这皇权,不惜逼迫父皇做出了夺挚友妻的荒唐事,致使一位无辜之人埋葬深宫。”
薛清宁闻言,那双浑浊的眼眸中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染上了一层水雾。
“太子,你很聪颖。”
虽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但薛清宁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已接近全部真相。
“皇祖母,您筹谋半生,却忘记了人心叵测,感情是权力中最大的变数。”
赢衡想起死于深宫的母后,她的死是被眼前这人,被这座深宫一步步逼迫,死后却得不到皇陵半土,只能被掩埋在记忆洪流中。
“皇祖母,您就那般怕母后吗?竟还剥夺她入皇陵。”他狠狠攥着膝上的衣物,眼眶微红,强压着胸腔燃烧的愤然。
闻言,薛清宁微微摇头,唇畔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淳仪皇后难产而亡的那日,你父皇早早便立下了两道圣旨。一是你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的圣旨,另一道则是追封你生母叶皇后为淳仪皇后,入皇陵的圣旨。”
赢衡微微一怔,看着她面容上的神色,并没有作假。
那为何史册上并没有记载这件事,而他母后也并未入皇陵。
薛清宁偏过头,看着愣神的赢衡,轻声开口。“你母后薨逝那日,裴家三郎恰逢打完胜仗,赶赴皇宫。他打伤了所有羽林卫,抱走了你母后的尸体,她才未能葬入皇陵。”
赢衡想过无数种可能,但都未曾想过是裴靖川带走了他母后。
虽然,他知晓镇国将军对他母后情根深种。但他身上担负着裴家清誉,不敢想他竟然做出过这种事。
她看着赢衡的神色,就知晓他在想什么,轻笑道,“是觉得裴家三郎做不出这种事?当年,盛名皇城的裴家小将军,意气风发,行事恣意,又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薛清宁缓缓叹气,也正是他行事过于恣意,她才格外忌惮裴家权势。微微垂眸,她虽然心中对他们三人有愧,但并不后悔当年行事。
哪怕,要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也还是会命琢修迎娶叶翎月。
只是,苦了这位太子。
她伸出枯老的手摩挲着脑下的玉枕,摸出一块黑色的令牌,拉过赢衡的手,轻轻将它放于他的掌心。
赢衡垂眸,看清掌心中的物什时,眸光狠狠一动,猛然抬头看向床榻上的薛清宁。
“这是调动薛家军的令牌。太子,大历交给你,哀家很放心。”
薛家军,只隶属于定远侯府的将士,曾跟随先皇征战四方,也是拥护先皇的利器。数十年前的那场宫变,便是薛家军以一己之力抵御两名皇子反派,诛杀其叛军,稳定大历国基。
“皇祖母,您……”
薛清宁清然一笑,那双眼眸中逐渐褪去浑浊,裸露出的是她身为定远侯府嫡女的气度。她轻轻握住赢衡的手,让他的指节握紧手中的令牌。
“太子,去缔造属于你的大历吧。”
————
这是太后娘娘对咱们太子的认可呢~
晚上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