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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天色苍茫。

周京霓正抬腿迈向斑马线,听见陌生声音,愣了下,看一眼手机,眉头微皱,敏感的神经像根弦绷起,她继续往前走,左右看车流,步风带起风衣角,一缕发丝勾在耳坠上,耳边的安静,让世界仿佛陷入无止境的死寂。

“这不是沈逸的手机吗?”

“我是她同事。”女生自我介绍。

她低下头,抬手挽起头发,心弦缓缓松下,“你好,我是他朋友。”

对方连哦三声,语速飞快地与她解释:“他在汇报工作,暂时接不了电话,所以手机放我这了,有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转告。”

不知为何,周京霓反而松一口气。

对面很吵,各种声音交杂,女生除了和她讲话,还吆喝一声“马上来”。

听起来挺忙的。

她说:“谢谢,我没什么事,不打扰你们工作了。”

挂了电话,她落下胳膊,眸色迷蒙,眼里有不自知的清淡。

-

天擦黑,沈逸终于忙完,刚脱下防护服,打开盒饭,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我刚忙完。

“下午见到霁舟哥了,和孟政委一块来的。”

“嗯,我知道,下午会议提到了,第三批物资已经全面进入方舱医院了,恒生的团队安置下了,徐哥的款项也到了。”沈逸放下筷子,抽了张纸擦嘴。

肺炎爆发到现在,徐善同的荣巨捐款一个亿,沈砚清个人匿名捐款千万,又让之前投资的恒生先后送去数台医疗仪器,但因留给设备调试的时间太短,防止出遗留问题,他找人组建了个技术团队,派去方舱医院处理工程问题。

下午他就是在处理这些事。

沈砚清说起别的。

沈逸连上蓝牙耳机,将空盒丢进垃圾桶,走上二楼,电话里的声音换了人。

是庄女士。

她念叨起来,“你在那多注意身体......”

沈逸听着,时不时嗯一声回应,从宿舍取出那盒放了一周都未拆封的烟盒,在走廊尽头的风口点燃。

他望着前方的黑夜。

此时此刻,母亲没再提工作,几分钟里,都在关心他。

有多难得。

他记不清上次这样是哪一年了,又或许没有过,从小到大,亲情像覆了层纱帐般朦胧,从降生那一刻的欣喜,到后来都变了,变成取得优异成绩时的夸奖,茫茫然时的指南针,工作后的全力托举。

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他是人,会累啊。

沈逸落眸,听见母亲忧心忡忡的语气,他轻轻吐出一口烟,说:“你和父亲也照顾好自己。”

电话终于挂了。

就这么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他揉了揉眉心,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孟筠进门前瞅见他人,隔空喊道:“回来了?”

沈逸偏头,顺手按灭烟。

孟筠扯下口罩,走过去,挥散空气中弥留的烟味,从兜里摸出他的手机递上前,随口问:“吃饭了没?”

“吃了。”沈逸接过手机。

“行。”孟筠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医疗箱,说:“暖暖额头磕桌角了,我去看看她,走了。”

她走着,听见沈逸说:“一块。”

孟筠见他已经跟上来了,耸耸肩,表示随便。

灯光明亮,空调吐着丝丝热气,沈逸把口罩拉好,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趴在床上,手握着蜡笔,在翻一本涂色书,模样十足乖巧,见他们来了,回过头,甜甜地向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沈逸目光缱绻温柔,“暖暖好。”

“今天有乖乖吃饭吗?”孟筠问完,瞧见床头未开封的牛奶,佯装生气地掐腰扮鬼脸,与女孩嬉笑,“不喝奶会不长高高哦。”

女孩嘟嘴。

孟筠上手挠她肚子。

房间内一时间欢声笑语。

沈逸环顾了一圈房间,简洁干净,大家为了照顾她,还寻来一个玩具熊放在床头。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额角上。

果然有伤,不算严重,但出血了。

沈逸走上前,先帮女孩量体温。

孟筠正好去收拾垃圾。

约莫五分钟过去,沈逸从女孩腋下取出体温计,举到灯光下看了眼。

三十七度二。

一切正常。

隔离也算暂时结束了。

“暖暖在画画呀。”他弯腰抱起女孩,翻开一页书,眼中假装惊讶,声音柔和又轻,“涂得怎么这么好看。”

女孩眼角弯成月牙,眼睛亮晶晶,笑得像小太阳。

孟筠上前牵她小手,“额头疼不疼?”

“不疼。”

“真的呀?”

“嗯!”女孩用力点头。

沈逸笑笑,将她放到床沿坐下。

他单手解开一颗勒脖的顶扣,随后单膝跪地,轻轻撩开女孩发丝,露出她整张稚嫩的小脸儿,摸了摸脸颊,回头看向孟筠,抬手。

“碘酒,棉签,创可贴。”

孟筠怕他手劲大,万一弄疼人,迟疑了下,说:“要不我来吧。”

“不用。”沈逸自己打开药箱。

孟筠的视线就随他的动作起起落落,她心道还挺利索。

“暖暖,疼就捏我一下。”沈逸仰头看女孩,指指自己胳膊,“叔叔不怕疼。”

“好!”

孟筠听见这话,挑起眉梢,眼波在他身上流转,眼里一片深意。

她悠悠道:“你倒会哄孩子。”

而沈逸就笑了下,并不作答。

女孩揉了揉鼻子,晃荡小脚,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看眼前的人,懂事地自己按住头发,仿佛真不怕痛。

沈逸用棉签沾碘酒,轻轻涂上去,一边吹伤口,确认女孩没什么反应,他撕开创可贴粘上去,扬唇笑起来,“暖暖好勇敢。”

说着,他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放在女孩手心,“这是奖励。”

女孩哇一声,“谢谢叔叔!”

沈逸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脑袋,站起身,把东西整理好拎在手里,又不放心地叮嘱女孩几句,与孟筠往外走,一步三回头。

关上门,两人一齐往宿舍走,一路闲聊,不知道怎么的,说起那天她扛几十斤土豆健步如飞的事儿。

他评价道:“力气挺大啊。”

孟筠勾唇,一把撸起袖子,举胳膊秀肌肉,不屑一笑,“你以为,姐当年在学校那可是散打冠军,那一届里,枪法我要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读的警校?”沈逸挑挑眉。

“是的,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孟筠语气十分骄傲,顺带豪爽地捋一把短发。这么多天了,难得露出飒爽英姿的一面,她抱起胳膊,歪头看他,啧道:“一拳打倒一个你这样的。”

“......”

“有机会比划两下?”她问。

沈逸吃惊又好笑,配合地冲她竖拇指,“算了,我怕被你打进医院。”

她撇撇嘴。

他又问:“不过,你怎么不去公安系统或者部队?”

“你猜猜?”

“......”他说:“懒得猜。”

孟筠被噎住,半天说一句,“你可真无趣。”

“嗯。”

两人靠窗边的墙站,看外头,沈逸目光平淡无波,不为这话所动,孟筠侧头,无比坦然睨着那张好看的脸,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我从小就在部队大院长大,早就想换个环境,所以跑去投奔我姐喽。”

沈逸问:“所以就来了北京读书?”

他一早听闻谢爷爷在一六年改制去了沈阳驻地,谢珈音随父母去了北京,而孟筠母亲最小,最受宠,所以孟筠一直跟在谢爷爷身边长大。

“是啊。”

“不错,勇气可嘉。”沈逸抬手看了看腕表,“不聊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成。”

沈逸还要回办公室一趟,就往楼梯口走。

孟筠忽然喊他:“沈逸。”

“怎么了?”

“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好丈夫和好爸爸。”孟筠看他的眼神认真又正经,然后挥挥手,一边进屋一边说:“记得回你朋友电话。”

沈逸无声弯弯唇。

回到办公室,他忙着处理事情,无暇顾及别的,也忘记那个电话,一个小时内,他楼上楼下跑四趟,打了无数通电话,终于得到各部门批复,才松一口气,把打印并归拢好的文件放进抽屉,他已经浑身酸软,疲惫不堪,结果刚出门,迎面碰见个要去趟医院的办公室主任。

沈逸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就称自己不会开车。

一把年纪没驾照?

沈逸看了他一眼。

四下无人,四目相对。

昭然若揭。

“......”

“事情很急,实在得麻烦你了小沈。”办公室主任委婉道来。

言下之意很明白。

话逼到这份上,眼下情况又特殊,指导组的公职人员基本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沈逸没法推辞,更不会找借口拒绝,他身份特殊,人人盯着,不去会显得拿腔作势,到时落人口舌,于是冲他摆摆手,“我带您过去。”

他迈着虚软的步子,折回去取了公车钥匙,随人下楼。

一只脚迈上车,主任顿了顿,看见沈逸只穿了件衬衫,忍不住询问:“太冷了,你要不回去拿个大衣吧。”

“没事。”

“降温呢。”

“主任,上车吧,您不是很着急?”沈逸面淡如水,拉开车门坐进去,打火,近光灯像黑夜的钻石光,打在墙上,反到挡风玻璃上,一下子闪耀了他。

人上车。

沈逸一脚踩下油门。

黑车在黑夜里疾驰。

小区内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而街上空冷,隆冬的风一寸寸刮骨,大楼顶端屹立明亮红色的“武汉金银潭医院”大字,无数台的急救车密集开进大门,又接连开出去。

沈逸把车停在路边,将车窗开一条缝,合上眼休息。

许是太累,他竟睡着了。

睡眠深深浅浅,漆黑一片中,他忽然置身于一个似颁奖现场的环境中,四周人声鼎沸,他看见一个姣好的背影,长发披肩,穿着礼服高跟,拾阶而上。

很像她。

他尝试喊她,一遍又一遍。

而那个身影一路向上,始终没回头,直到站到台上转过身来,他看见了那张脸,真的是周京霓,她高举奖杯,笑着环视台下,视线到他这时一掠而过,仿佛他只是万千看客之一。

鼓掌声环绕。

她接受万人仰慕。

那个场景像极了她的胜方结算画面。

“咚咚——”

猝不及防的动静扰醒这场短暂的梦。

沈逸太阳穴兀自跳动,心跟着悸动,他缓缓睁开眼,侧头一看。

主任正猫腰趴车窗,一边缩肩跺脚。

沈逸揉压着眉心,按下解锁键。

主任钻进车内,手放在空调出风口来回搓,憨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大晚上还陪我过来一趟,实在抱歉啊。”

“您客气了,工作重要。”沈逸面无表情,发动车。

车内叮叮响。

他低声叹息,提醒道:“安全带。”

主任长长哦一声,不紧不慢地系上。

回去后,沈逸觉得头有点晕,倒了杯热水喝。

没一会儿,门被敲响。

“进。”

隔壁宿舍的小胡探头进来,“沈逸,借个充电线,我的坏了。”

沈逸点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刚开口说一个字“在”,嗓子发毛,他偏过去头,捂嘴咳嗽了两声,继续说完。

“在插排上那个是我的。”

小胡应一声,拿完东西,见他靠在床边,唇色惨白,阖着眼,手在揉头,似乎是不太舒服。

“你不舒服?”小胡问。

“嗯。”沈逸眼皮都没劲抬。

“发烧了?”

他哑声说:“不知道。”

这种特殊时期,再小的感冒都非常敏感,小胡不由得警惕起来,掩面向后退一步,跑到自个儿宿舍,戴上口罩,拿了体温计回来。

沈逸量上体温。

“你出去吧。”他沉默了几秒,语气平静地说:“万一真有事会传给你,好了再和你说。”

小胡沉着声嗯了声,在门外来回踱步,两分钟后,沈逸看见他多戴了几层口罩进来,用手背去贴他额头。

这一下不用体温计了,沈逸皮肤滚烫,烫得小胡手跟着哆嗦一下,迟疑着说:“你,你好像真发烧了。”

“......”

沈逸抿了抿唇角,拿出体温计。

38度5。

本以为头晕只是太累了的错觉,没想到真发烧了。

小胡顾不上问别的,当即上报。

没一会儿,该来的都来了,今晚与他接触过的人全部单独隔离起来,其余人要么在宿舍里胆战心惊,要么都搁门口站着,唯独孟筠戴上面罩口罩就进去了。

房间内安静如斯,隔绝了议论声。

她看了眼人,恹恹不太好的状态,就忍不住撇撇嘴,又来气,提高了嗓门质问他为什么不注意。

沈逸抬了下眼皮,不看她,“你进来干嘛?”

“看看你呗。”

“出去。”

“你不识好人心啊......”孟筠想再骂他,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起这些天的历历在目,她不知觉哽咽,背过身去,偷偷把眼泪擦了,“除了发烧,还有哪不舒服?你嗓子有异样没?呼吸有问题吗?”

“都没。”沈逸说:“你出去待着。”

“那就行。”孟筠仿佛没听见最后一句,小声嘟囔道:“那应该没大碍。”

两人都不说话了。

孟筠就坐在那。

沈逸无声叹气,叹她执拗。

蔡书记听闻这件事,想起上头领导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有秘书长的嘱托,吓得来时的路都走不稳,到门口了腿还发软。

往里看,人躺在那,也不知是不是睡着,就闭着眼,再一看,旁边椅子上还坐着个姑娘。

“小孟?”蔡书记心底一惊,立马皱眉看下属,“她怎么也在里头?”

下属低声说:“人俩是朋友。”

这话说得属实耐人寻问,况且旁边还有别人,蔡书记火了,瞪起了眼睛,怒斥道:“就长了张嘴是吧!人家小孟还知道关心呢,你们一个个杵这儿扎堆干嘛!什么时候了还看热闹呢?!不会拦着?!”

一连串话将那人堵得哑口无言。

很快,指导组也过来人了。

“蔡书记。”秘书长目光沉着地看了眼屋内,紧了紧眉头,平声问:“现在什么情况?”

“目前应该只是发烧。”蔡书记双手绞在腹前,替自己解释道:“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我就从街道赶过来了。”

“什么叫应该?”

小胡接过话,“还没确认呢。”

秘书长一听就皱眉了,“那还等什么呢!赶紧联系医院!”

蔡书记哎一声应下。

近凌晨,沈逸进了医院,由专人陪同,按固定通道,指定路线前往发热门诊就医,先后拍了ct,验了血常规。

整个等待过程十分漫长,沈逸坐在观察室椅子上闭目养神,而走廊里的声音却让人无法静心。

各种仪器滴滴响,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家属患者的说话声,急诊的电话铃,医护人员的高喊,推车床的轱辘滚过地板的磨擦声......

听得人心慌。

头疼,脑昏,眼晕,难受频频来袭,但那些声音让沈逸更清醒,他耐心回答同事的询问,把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都梳理了一遍。

例行询问结束,站对面的孟筠安静没一会儿,按耐不住了,根据他刚刚的话问:“你晚上来医院干嘛了?”

“送刘主任。”

“......”孟筠道:“他没长腿啊?”

沈逸就笑笑。

“懂了。”孟筠还是替他不服气,“那公车的油门是千斤重还是咋的?打个报告的事而已!你也是肯当这司机!”

沈逸坐那儿,望了会儿窗户,声音挺平静,“没必要,小事最招人记恨。”

孟筠没话可说,打心底佩服他始终为人谦和有礼这面,那时她听闻他在西安,不仅人情世故信手拈来,还做了许多得人心的事儿,上级对此赞不绝口,同事挑不出理儿,绝对算在同频的步伐里春风得意。衙内有潜在秩序规矩,不是明面上那种,这种堂堂正正的官家子弟,干实事的不少,谦虚和睦的也有,但哪个不是被尊着,与父辈荣誉与共,只要不出岔子,如鱼得水到头再回看这一路,各个政绩斐然辉煌,何况此时他已小有作为,还能被一个普通小干部这样使唤,且不点破,如果不是教养良好,就是家族培养出的大局观。

无论哪点她都自愧不如。

......

到半夜,医生看着单子,同领导简单概括道:“目前没有感染症状,但此次肺炎存在潜伏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

很快沈逸就被安排进一间单人病房,刚喝完药,几个领导领着两个下属全副武装地进来了。

一群人把病房围得水泄不通,秘书长忧心忡忡,蔡书记急切关怀,小胡熟拈人情世故,把调空调温度、倒热水的简单工作做的极细致,孟筠这会儿倒略显不在意,抱臂靠墙边观望,其余人也想进来问候,奈何不敢。

有人提道:“要不回北京。”

沈逸拒绝了。

蔡书记拖长长一声哎,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孩子就是太拼了,行了,现在安心歇着,家里离得远,现在情况又不好,有什么事随时找我们,千万别客气。”

话里话外都是先别告知家里人。

沈逸八风不动。

即使生病了,他依旧那么稳,站窗前,默默听,偶尔转动手腕的红绳,回话漫不经心。

别人自然也听见那些话。

孟筠内心挺唏嘘。

她好奇沈逸什么反应。

但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甚至听不见他的声音,又或许他压根没开口,三分钟过去,他在两道声音中侧头,露出利落的下颌线,神色看起来微茫虚弱,又完全不同,他的眉眼一贯清沉,目光一寸寸割裂,坠落,眼神变幻莫测,令人难以琢磨,最后眼尾上扬微眯起来,笑得十分温润清净。

“谢谢各位关心,我会好好休息。”

“医院到处都是病毒......”他漫不经心打官腔,到目送两人出门,全程云淡风轻,完全不像个病人。

门关上,沈逸低头喝了口水,孟筠吐槽道:“他们话可真多。”

“你不走?”

“等会儿。”

他掀开被子躺下去。

孟筠问:“好点没?”

沈逸难得没心没肺一笑,反问:“神药啊好这么快?”

孟筠嘶了声,见他闭眼,准备打道回府,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你真不准备告诉家里?”

“嗯。”

“......”她说:“你还用听他们的。”

沈逸睁开眼,神色淡静地看她,“这我的事。”

孟筠眯着眼打望,掷下重声,“那你想过没,万一真有什么事怎么办?外头不知道死亡率,你还不知道吗?到时来得及吗?”

沈逸纹丝不乱,“到时再说。”

“不是——”

“你话也多。”他打断道。

孟筠被气得不行。

之后门砰一声摔上,那声音大得耳膜一震。

沈逸身子晃了下,撑不住了,阖上眼,整个人陷入深度睡眠。

这一觉断断续续持续三天。

确认不是肺炎,几乎皆大欢喜,但他因为前段没休息好,体质直线下降,一连几天都昏昏迷迷,白天退烧,晚上又犯,加上扁桃体发炎,一咽喉咙耳膜都跟着疼,几日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而这事还是没瞒过家里。

康霁舟去防疫联合队所在驻地,视察完从里面出来,打算去指导组探望沈逸,结果路上听说他病了,立马吩咐司机去医院,在病房看见他在睡觉,没好打扰,但该通知的事不能瞒,在走廊上打电话给沈砚清。

沈砚清担心他这个弟弟,从离开北京那天就时刻关注疫情,这会儿听说沈逸生病了,倒格外平静。

他只说:“谢谢你霁舟哥。”

康霁舟哎一声,“你跟我还客气?小逸也是我弟弟。”

“你出医院了?”

“病房外头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砚清徐徐开口,声调带着无奈与妥协,“没感染就行,甭管他了,你出去吧,别在医院待着。”

康霁舟回头看了眼病房,眼神挺心疼,正好有护士要进去,他侧身让开,应了声,挂了电话。

病房里。

护士喊醒人,“起来量体温了。”

沈逸头沉得不行,费劲儿靠床头坐好,量好又躺回去,混沌间听护士说刚刚好像有人来探视他,不过又走了。

沈逸惨淡笑笑,“您可能看错了。”

护士看了他一眼。

能让院里连夜为他挪出一间病房,来探视除了正装的领导就是肩头挂星的军队人物,心道看来是个高干子弟。

她本来挺不屑这种人,可换吊瓶时听见的礼貌道谢声,以及那一句“麻烦了”,又改观了。

护士走了,沈逸又睡了会儿,半睡半醒中,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嗡嗡震声,震好半天,他终于提起劲伸胳膊拿手机。

沈逸闭着眼接电话,虚弱得只剩气音,“喂?”

但手机丁点动静都没。

此时此刻,他仍没什么力气,手就不自觉松开。

手机跌落在枕边。

他感觉身体一点点变轻,只恍惚听见有人轻轻喊他名字,悦耳,轻飘,好不真实,因为好像周杳杳的声音,但这一瞬间,他更不清醒,眼前一阵阵眩晕,一片漆黑中,世界又静了,却让他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

电话那头。

老太太从客厅走出来,把长绒毛毯披在外孙女身上。

周京霓抬手按住就要滑落肩头的毯子,把电话按下静音反扣在桌上,轻轻喊一声,“姥姥您怎么出来了。”

外婆浅笑,“怎么不吃饭?”

周京霓脚踩着秋千边沿,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闷声说:“不饿呢。”

老太太看了眼她的手机,温声问:“在忙工作?”

她摇摇头。

外婆拖长长语调与她开玩笑,“那就是有心事哦。”

“也不是。”周京霓还是否认。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写满了心事。

但外婆没追问下去,递给她一个苹果,问起她工作上的事,“打算在现在的地方一直干下去吗?”

周京霓坦白说:“那倒不会。”

“杳杳。”老太太看着她问:“要不要考虑以后来美国发展。”

周京霓慢吞吞地嚼苹果。

她知道姥姥心里在想什么,但给出的答案只能是不考虑。

老太太低声叹了口气。

阳光正好,屋前草坪波光油绿,周京霓依偎着外婆,就温煦的风,脚尖点地,轻轻晃动秋千。

聊了约莫半小时,老人坐久了腿发麻。

恰巧母亲要出门买菜,外婆正好要去体检,周京霓在门口张望了会儿,确认她们走远了,小跑回去拿手机,发现还在通话中。

她喂了声。

没动静。

她默默落下手。

下午邵淙如约来拜访。

周京霓好不容易得空补觉,一时贪睡过头,完全把邵淙抛到脑后,被叫醒时发现,自己竟抱着手机睡着了。

而电话还通着。

但母亲在外头催了,她把手机充上电藏在枕头下,匆忙洗了把脸下楼,然后看见了邵淙

他一身休闲西装,端坐在沙发上,手端着茶杯,在与母亲聊天。

邵淙听见“咚咚”的下楼声,抬头看过来。

粉白睡衣,兔子拖鞋,长卷松散地扎在肩一侧,睡眼惺忪着打哈欠。

原来家人面前的她是这样的。

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小姑娘下意识捂住张大的嘴,慢下步伐,而后冲他微微一笑,俨然淑女模样。

他摇头笑。

周京霓理了理头发,“您来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她忘了与沈逸打电话的事。

邵淙若无其事地品一口茶,“打不通。”

周京霓迅速反应过来,心虚地抿抿唇,不解释,直接转移话题,“daisy姐也来美国了吗?”

“已经回去了。”

“回香港了?这么快啊。”

“不是。”邵淙解释道:“誉德教育昨天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她是投资人。”

周京霓点头。

叶鸣舟端来果盘招待客人。

周京霓看了眼盘子个水果,圣女果混蓝莓,品相还不错,她拿起几颗蓝莓咬在嘴里,瞬间被酸得呲牙。

她咽下去,对邵淙说:“有点酸,你别吃了。”

邵淙倒无所谓,不仅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悠悠道:“还行。”

周京霓啧声,继续说刚刚的话题。

叶鸣舟一直默默听他们聊天,喝茶间隙,笑着随口说:“誉鸣自从被收购后,在国际上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连带着国内好几所国际学校都被它收入麾下。”

周京霓愣了下,没想到母亲会突然参与他们的聊天。

隔阂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正想着,邵淙淡淡一笑,已经接过话,“看来您对此有所了解。”

叶鸣舟目光一顿,似乎不愿意提起此事,错开话题聊了两句就起身走了。

邵淙自然不会多嘴。

他看了眼那旁的周京霓,在吃着水果看手机,一不小心就着圣女果抓了颗蓝莓塞在嘴里,似乎被酸到了,趴在桌上嘶着声吐舌头,样子实在逗人笑。

……

下午茶后,外婆从医院回来了,见着邵淙人,眉眼慈爱地与他打招呼,转头笑眯眯地看外孙女,“杳杳,这就是你要来家里坐客的朋友吧?”

邵淙温润一笑,“你好。”

“姥姥。”周京霓悄声纠正,“是老板,叫邵淙。”

外婆闻言摇头笑笑,递给邵淙一个欣赏的目光,一边往里走,一边拍拍她手心,“老板就是老师,跟着好好学,是吧邵先生?”

邵淙忙道:“您叫我小邵就行。”

“好。”老太太笑道:“小邵,麻烦你在工作中多担待多包容杳杳。”

邵淙浅笑应下,“亦师亦友。”

周京霓扶外婆进客厅坐下,对邵淙说一句“你随意”,就好一阵忙碌,把外婆的围脖、大衣挂到衣架上,开始煮热水、泡茶,最后蹲在外婆腿边询问体检结果。

“还是腿上的老毛病。”老太太摸了摸孙女后脑勺子,“没事。”

周京霓扁扁嘴,“你每次都这么说。”

说完,她打算去冲个暖水袋,却找不到,恰巧碰见来储物室拿电池的母亲,踌躇着,她背对着叶鸣舟,主动开口:“妈,姥姥的暖水袋呢?”

叶鸣舟许久没听见女儿主动喊她妈,不禁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拧不紧了,前天刚扔,还没来得及去买。”

周京霓点点头,关上抽屉,站起身,“那我现在去买个。”

“车钥匙在门口鞋柜上。”

“好。”

她要出门,总不能留邵淙独自在这,就喊上他一道往外走,打算顺便找个餐厅请他吃饭。

车库里停了台老款AmG。

周京霓看见时还是有些触动。

曾经叶鸣舟也是京城名媛之一,年轻爱玩车,加上自身优秀,白手起家创下誉鸣教育集团,于是走到哪都受人捧,奈何迷途不知返,被人生唯一的败笔带入错误的轨道。

也许这就是世事无常。

再回忆她心如止水,只觉得过去那些年的支离破碎原来如此难以弥漫修复。

她理解叶鸣舟,却无法原谅她。

她恨透周茂华,永远不能释怀。

若不是有个人照亮、救赎、保护她,从北到南这一趟,她或许也在迷途上一去不复返,所以即便他拉她从地狱上天堂后又松手,也不妨沈逸是她青春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周京霓悄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大步迈下台阶,抬手扫开落在胸前的长发,眼底的晦暗泯灭。

她回头冲邵淙眨一下眼,“上车,带您体验下我的车技。”

他挑挑眉。

……

一脚油门轰出去,猛烈的推背感袭来。

邵淙大致还不信她的开车水平,觉得是三脚猫功夫,手紧紧握住把手,神情挺紧张。

周京霓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觉得好玩,故意在无人路上漂移拐弯,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余光看他。

他脖颈儿绷得笔直,喉咙滑动一下,“你开车注意着点儿。”

她一下子笑出声,“害怕了?”

“没。”邵淙收起情绪。

“那您觉得我车技怎么样?”周京霓侧头看他,嘴角上扬,笑容有几分讥诮。

“还行吧。”

周京霓觉得这人嘴真硬,到底忌惮一分他老板的身份,不逗他了,言归正传,“你大约在美国待多久?”

邵淙思索着讲大约一周内走,但还没定,末了,转头看着她问:“你呢?”

周京霓也不确定。

现在东金的大局稳定了,不需要她时刻坐镇,参加所有社交场合,总而言之,基本一台电脑搞定所有工作。那剩下的时间,她想探索更广阔的市场,接触更多项目,陪陪家里人。

这样想来,她心情就很好。

“老板许诺我的分红什么时候到账呀?”她撇撇嘴,无意识地嗔怪道:“这么久了,我还一毛钱都没见着呢。”

“缺钱了?”

邵淙这样问,周京霓也不藏着掖着,目视前方,单手搭在车窗沿上,说:“捐没了,但我眼下看好了一个游戏项目。”

“你需要多少?”

“我不借钱。”

“那如果我说你那笔钱没了呢?”邵淙撑额,很慢很悠闲的动作。

周京霓蹙眉看向他。

邵淙放下遮阳板,“还记得我和你提到的分红回填这件事吗?”

“记得。”

“按照我答应你的,刨除年薪,你的确达到拿分红的条件了,而这笔钱刚好够你之前欠我的。”他说得很慢,“将来AI项目的盈利效益要比东金高出不止一倍,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用处,这笔钱会如约打给你,另外附赠你一个条件。”

周京霓笑问:“将来是哪天?附赠什么条件?”

“疫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旅游行业大受影响,酒店第一个不好干。”邵淙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

“你认为现阶段以及恢复后,哪个行业能乘风起飞?”邵淙音色极淡,混在疾风声中显得极轻。

周京霓唇角勾起弧度。

果然是商人,永远懂得抓住风口。

“比如口罩,电商,还有我们接触不到的项目。”她简言道:“消费复苏后,最先蓬勃的大概率就是文旅。”

说完,她直接问:“所以你打算抢占这块市场。”

邵淙不答反问:“我什么都有,为什么不呢?”

周京霓握方向盘的手收一寸,心动了,但依旧谨慎,隔了半天,思忖着说:“转型的不少,但许多人从国外购进的这些东西都卡在海关,因此损耗不少。”

“您有把握?”她看他。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他笑,说:“而且我说的不是进口,是成立一家公司。”

“……”

周京霓手撑额,咬唇思考。

捕捉到她闪烁的眼神,邵淙轻笑一声,似乎知道这姑娘在考虑什么,直接给她打一针强心剂,“整个链条我都有了,工厂在深圳、广州,三个生产、售卖口罩的证已经齐了,生产线也已筹备完成,已经开始运转。”

周京霓停顿半秒,没着急开口,倒车停好,把家居服的领口掖进去,拢着大衣下车。

邵淙慢悠悠跟她在身侧往商场走。

霞光映得半边天呈橘色,她微微低下巴,抬手向后捋了把肆动的长发,风吹驼色风衣猎猎,从头到脚都很随意,就算这样,处处散发漫不经心的美,但精致起来,姿色又盖过女明星。

他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吸引。

周京霓选完暖水袋去结账,远远看见卖口罩的货架,打算去买一袋,结果刚走过去,一对亚洲面孔的夫妻,当着她和邵淙的面将全部口罩划进购物车,看得她一愣。

她懒得说什么,就要走,邵淙直接拦下那人。

他淡道:“看不见限购吗?”

见他们是中国人,男人呵一声,理都不理,佛开他的手,拉着老婆就走。

邵淙就抬手扫了下被对方碰到的地方。

周京霓看向他。

他垂眸与她对视,说:“看见了吗?”

周京霓轻轻嗯一声。

去餐厅的路上,她松了口,又问邵淙那两个没回答问题。

这次邵淙给了她答案。

将来是五年内。

附赠条件是可以随时借她一笔免息无限期借款,限五千万人民币以内,但也有条件。

话音落下,周京霓笑一声。

在餐厅停车场下来,她看了眼时间,斜倚车门,摸出一支烟点燃,抽着,调侃道:“这算哪门子好处,我不干。”

邵淙笑而不语,慵懒望着她,半晌过去,她的烟抽完,他开始说:“安和闭门歇业这段时间,各项运营成本仍在不停消耗,等疫情过去,生意会爆,我还是挺看好这家酒店。”

周京霓一怔,眯起眼看向他。

他说:“这笔钱可以让你部分干股转实股。”

她沉默了。

安和——

北京那家四合院酒店。

因涉及保护、修复老建筑,明面上的造价高达七亿,是由一家顶级奢侈品酒店集团领头打造的品牌,而安和当初能拿下这块地皮,做这个项目,全倚仗背后的牵头人——沈砚清。

所以干股转实股,同意不同意,沈砚清说了算,与她有没有钱可没关系。

周京霓轻轻弹飞烟头,抬脚往餐厅走,神色丝毫不动容,还是挺配合地继续问:“那你说的条件是什么?”

邵淙也沉得住气,步伐与语调皆不紧不慢,“我要做的不仅是口罩,还有检测病毒的产品,所以不能以我的名义,医药公司的法人由我的人出任,条件是你帮我代持股份。”

周京霓顿了顿脚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道难怪啊,邵淙这是要动别人的蛋糕,若成了,这玩意就是“印钞机”。

她并未答复。

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看着菜单,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拿出一看,是外婆的消息。

【带小邵吃点中餐】

【照顾好人家】

她看得一笑,悄悄对着对面拍了张照片发过去,本以为够小心翼翼,却不想还是被发现,正打着字,听见邵淙开玩笑地打趣她,“偷拍可以,商用违法。”

周京霓惊得来不及关机,意识到被抓包,悻悻地撇撇嘴,把手机拿给他瞧了眼,嘴上笑嘻嘻的,“谁敢侵犯您的肖像权。”

邵淙笑了,笑声松松,“你姥姥让你带我吃中餐。”

周京霓挑起眉,歪着脑袋看他,“老人的话偶尔也不用那么听,再说,方圆百里的中餐都不怎么好吃,要不咱打道回府,我给你做?”

邵淙被逗乐了,“成啊。”

“才不要。”周京霓说着就冲服务生招手,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岔开话题,念念有词道:“美国还是落后,国内都扫码点餐喽……”

邵淙看着她笑。

点完餐,周京霓托着腮发呆,听见对面的人忽然问了句,“yaoyao是你小名?”

“对。”

“哪个yao?”

“杳杳云,世藏百鸟。”周京霓说出自己小名的由来,“出自释祖钦的《偈颂七十二首》,您有听过吗?”

“没。”邵淙笑一声,“是我才疏学浅了,回去一定仔细了解下。”

周京霓展颜微笑,冲他摆摆手,“在国外长大不知道很正常。”

邵淙慢条斯理地把餐巾铺在腿上,“你以前读书时语文成绩应该很不错。”

“那倒没有。”周京霓一边叉起餐前的黄油面包送进嘴里,一边说:“我理科好,语文这科属于拉分。”

“是吗。”

“嗯,是啊。”她呢喃着,以前总因为文科那几分与年级第一失之交臂。

邵淙不问了。

而周京霓莫名心情低沉,有点食不知味,面包嚼半天咽不下去。

她想起沈逸。

初中那会儿,学校会把高分优秀作文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学习,沈逸虽没拿过最高分,但他是年级第一,特别受老师们欣赏,作文就总能出现在大家视野。她偷偷看过,发现他会引用许多外公教的诗词。但他一背诗装头疼,当时她总嘲讽他表面不爱学,实际背地里偷摸勤奋。

千思万绪都化成此刻的怅然。

周京霓默默低下头喝汤。

吃完饭回去路上,邵淙似乎看出她心不在焉,主动说起自己的窘事。

周京霓本来听得三心二意,回应也敷衍,不是假装很好笑就是点点头,直到他疏松平常地说:“有一次没睡醒,到学校发现自己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

她扑哧笑出声,“你也有这种时候啊。”

邵淙余光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时,含笑望向窗外,轻轻嗯一声,随口说:“你回去考虑一下我提的建议。”

话题转得太快,周京霓迟疑一秒,也不知他刚刚那些话是不是为后文做铺垫,但她对待正事向来严苛,还被他吊足了胃口,断断续续算这笔账,送他到下榻酒店,她终于问:“你不怕有人找你事?”

邵淙哑然失笑,明知故问:“哪些人?”

“……”

周京霓眉头微微皱起,“你知道的。”

邵淙淡然说:“所以给他们分六成。”

“谁?”

“之后你就知道了”

……

家里的客厅一片寂静,周京霓四处看了看,母亲在书房看电脑,似乎是在开视频会议,她默默收回视线,放轻脚步,把暖水袋冲上热水送到外婆房间。

外婆将手里的书反扣在桌上,把暖水袋捂在膝盖上,笑盈盈地看外孙女,“怎么回来这么早?”

“不早了呀。”周京霓抬头看挂钟,“都五点多了。”

外婆拍拍沙发旁的空位,她坐下,凑近外婆,头靠着外婆的肩膀。

外婆牵过她的手,又摸了摸她后脑勺,微笑着问:“那位邵先生回去了?”

周京霓点头,“我送他到酒店了。”

外婆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与她分享趣事,周京霓想起那通电话,找了个借口回卧室,刚放下水果盘,外婆按住她,“等下。”

“怎么了姥姥。”

外婆手撑着拐杖起身,慢慢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国外银行卡回来递给她,“拿着这个。”

周京霓双手接过,正反看了眼,抬头问:“这是什么钱?”

“当初我和你妈妈舅舅决定把北京的房子留给你,是想着你回去有个着落,但没想到你卖了,还把钱全都转给我了。”外婆手撑着拐杖,转头看向窗外,低声叹息,留给周京霓一个背影。

“你做投资需要人脉,资源,但姥姥现在帮不上你太多,你拿着这钱,回去好好工作。”外婆回头,弯眸笑开,“脚踏实地干事,终能仰望星空。”

周京霓恍然觉得外婆老了很多。

曾经那个教书育人,在人类文明领域熠熠生光的小老太,此刻满头银发,步履蹒跚,从前笔直的腰背此时佝偻了些,身子瘦得撑不起衣服,面容也不复从前。

她不自觉地难过,心头的酸涩红了眼睛,她轻轻喊了声“姥姥”,走过去揽过外婆瘦薄的肩。

外婆拍拍她的手,笑她还跟小孩一样,一边说:“那位邵先生人不错。”

“嗯?”周京霓反应过来,抹了一下眼睛,低头看外婆,点头,“嗯,他是我的行业领路人,也算半个师傅。”

“我不是说这个杳杳。”

“那是?”

“你母亲和我说,你还在睡觉时,他帮我给后院里的水果和菜浇水,帮忙搬快递。”外婆说:“别的方面也许我不了解,但是言行举止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周京霓沉默不语。

外婆笑了笑,“好了,不说了,你快去工作吧。”

周京霓嗯了声,把银行卡递给外婆,“这是你的养老钱,我不能拿。”

外婆不接,慢慢说:“这也是嫁妆,你未来的底气。”

周京霓一瞬间哽咽得说不出话。

纵然这些年有再多委屈,都在这一刻融化成浓于水的亲情温暖。

……

周京霓回到房间,在桌前发了会儿呆,把银行卡仔细收到包里,找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

竟还在通话中。

她犹豫了下,轻声喊:“沈逸?”

没人回应。

周京霓算了下时差,国内早上六点多,估摸他应该还在睡觉,下意识将手机贴在耳边,背靠门,屏气凝神。

……

第三十二秒,她听见了翻身动静与微弱的呼吸声,这一刻,她感觉手机在耳边抖动,对镜一看,原来是她的手在发颤。

周京霓把手机捂在胸口,紧紧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之心,眼前仿佛悬浮起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手机内传来一记沉闷的声音——

“我等你很久了。”

“砰”一轻声。

手机掉落在地毯上。

周京霓脊背僵了一瞬。

她茫然地睁开眼,低下头看过去,亮着的屏幕并未因此挂断电话,然而里面却没再传来别的动静,她觉得自己大致听错了,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弯腰,叹了口气。

沈逸毫无征兆地说:“怎么叹气了。”

“……”

她颤着指尖触碰手机。

他又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在听。”

这次周京霓全部听清了,但愣在原地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她在心里笑自己,平日练得百人听证会都不怯场,怎么到他这,一棒子被打回原形,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hello.”她说:“hi.”

陌生到连寻常朋友都不如的开场白。

沈逸似乎听沉默了。

她听见吸烟的声音。

她也没猜错,沈逸的确在听见这声之后变得很烦躁,眼底犹如暗淡的窗外黑夜,心情随着悬着那口气一起坠落谷底,上一秒还眯着眼,这会儿下床了,眼前一阵晕,他到窗前,推开窗点燃一根烟,仰头看天边微光。

秒针转动,风声呼啸,烟雾腾空。

他沉重呼吸着。

她侧身站,耳朵贴墙,闭上眼,缓下来,胸腔的砰砰声响仿佛延墙体而来,片刻后,她抬头看向远处落日。

“沈逸。”

“两年了,周京霓。”他哑着声说:“终于。”

周京霓这一瞬间动弹不得。

两年了。

她为他哭过无数次,在恨意与想念中兜兜转转。

她以为自己起码放下了一点,甚至无数次幻想重逢时的平静,此刻再听见他的声音,敏感得只觉眼前一片黑。

“工作还顺利吗?”她问。

“挺顺利的。”沈逸说给她听回北京后的调动,只字不提这两年经历的事情。

“那挺好。”

“你呢。”

“我也是,还算不错。”周京霓笑笑,一笔带过自己做出的成绩。

随着话音消散,他们都不说话了,仿若在细心聆听彼此的呼吸声,良久,她先开口,“国内疫情很严重,你在那里要注意安全。”

“我好开心。”

“开心什么?”

“开心听到你的声音,开心你关心我,开心你没有忘记我。”沈逸干笑了声,音腔苦涩,“太多了,说不清。”

一词一句听来都动听。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一笔勾销,人与人哪有那么容易释怀,何况这些岁月是周京霓的一整个青春,酸涩感挤压心脏,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杳杳。”沈逸喊她。

周京霓颤着呼吸嗯一声。

他说:“我刚刚做了梦。”

“什么梦?”

“梦到我死的那天北京下大雨了,你回来了,为我哭得撕心裂肺,我想抱抱你,可我在空中飘荡着,无论如何都抱不到你,我急得团团转,可你就是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在喊你。”

他说完,她眸子终于动了一动,静静站在原地许久之后,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别说不吉利的话。”

“好。”

“……”

“你还在吗?”

“嗯我在。”她的声音轻得仿若日光薄雾,又重如胸腔上压了万顷山河。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片刻后,鼻音浓重,声音嘶哑地说:“在就好。”

沈逸问:“想我吗?”

周京霓愣了一下,无声笑笑,听见他又闷咳了几声,似乎是不太舒服。

“你嗓子怎么了。”她问:“生病了?”

“回答我。”

她不说话。

她又该怎么回答呢。

他轻飘飘地喊她名字,“杳杳。”

她闭上眼睛。

“周京霓。”沈逸重复念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字念进心底,一字一顿地说:“分开这两年,我真的很想你。”

周京霓用力握紧手。

她的耳边一遍遍回荡这三个字,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那年短暂的轰轰烈烈,记忆一瞬拉到这些年里无数个被孤独和恐惧包裹的夜晚,她告诫自己“不要犯傻”。

她假装轻松地说:“我不想。”

“……”

“一点也不想你。”

“……”

“沈逸,你听见了吗?”

“嗯。”他苦笑着应下,轻声说:“第一遍就听见了。”

他这样,周京霓反而不知再说什么,甚至有些心烦意乱,抓了抓头发,背靠墙而立,空洞地凝望前方,目光模糊又清醒。

就这样共同沉默了几十秒,沈逸先开口,“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打错了。”

他笑笑说:“那你不挂。”

周京霓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觉得心口难受,往阳台走,点燃一支烟,连抽了几口,听见沈逸说:“别撒谎。”

她不说话。

他说:“这两年我从没有过别人。”

周京霓呼吸一滞。

这句话有太多意味不明的含义。

丝缕烟雾在脸前弥漫开来,尼古丁浸在血液中流淌全身,周京霓深深吸了口气,清醒了许多,再回想这句话,忽而觉得好笑,冷冷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有过你。”

“可这能代表什么吗?”她自问自答:“不能,什么也不能。”

沈逸着急道:“周京霓,我们好好沟通——”

她打断他,“好了,我挂了。”

许是这话来得太突然,对面的人没反应过来,冗长的尾音间,她拿离手机,就挂断前一秒,风中传来一句轻声。

“我不甘心。”

他的话越过千山万水,直击她的肺腑。

“你凭什么管我怎么样。”周京霓嘴巴死咬,可一想起他的不辞而别,再也平心静气不了,“沈逸,你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她心里对他有气,一直在抑制,他偏偏那么平静,让她情绪难免激动,可终究被难过占了上风,声声发抖,不自察的哽咽。

沈逸静默了。

一分钟后,他说:“我的确没资格。”

她蹲下身,埋首在膝间,泪水从指缝里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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