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后没几周,周京霓收到了沈逸的银行汇款。
他说赵墨戎把念念花的钱打过来了,多出来的七千八算请咱俩吃饭。她嘴上笑这人太周到,为人处事滴水不漏,说没必要,但毫不推辞地收下后又添了几千,买了一对袖扣和一个都彭打火机。
其实沈逸能用上袖扣的机会不太多,现在体制内领导在非正式场合的着装都偏休闲,更不用说那个价格高昂的火机,只可以私下用用。但也不知为何,周京霓那天偏想买下来,或许只是觉得适合他,又好像是细想曾经送给他的礼物,总是不够用心,执着于让他身上有属于她的痕迹。
那天是周五,周京霓第二天要飞深圳参加金融峰会,一待就是三天,于是她突发奇想去接他下班给个惊喜,等了半小时才知道他不在单位。
她叹气,在电话里幽怨一句好不巧。
他让她再等会,说这边马上结束,一会儿回去接上她一道回家。她算了算路程,觉得有些折腾,再看前方马路。
下班高峰期,车流汇成一道天际光线。
周京霓决定打车回去。
沈逸似乎不放心,说等下,之后没多久,一台银色拉法不知从哪条道上忽然冒出来,径直横停在她跟前。
周京霓后退半步,正想这是谁家公子哥在人家单位附近招摇过市,就见叶西禹从内推门下来,喊了一声周姐,狗腿似的做请上车的动作。
“你怎么过来了?”她诧异道。
“接你啊。”叶西禹拉开副驾车门,说这儿不能停车,一边手快地塞她坐进去,把门关了,绕回来开车,一脚油门轰出去,嬉笑打趣:“你俩可行,我汉堡还没塞两口就来帮咱沈处长接媳妇儿了。”
周京霓有些累,声音很轻地说:“别乱说话。”
叶西禹趁堵车,侧头来瞧了她一眼,假模假样地咧嘴笑,“不算乱讲吧,你俩和好不是早晚的事。”
周京霓沉默了。
“上周六谭宗明乔迁宴,沈逸都没来,听说和你在上海呢。”他突然挺感慨地笑了,“本来因为他连李兆斯都没请。”
“他们有矛盾?”周京霓顺着问。
“嗯。”叶西禹絮絮叨叨的,说起上次在会所发生的事,前因后果讲得头头是道。最后,他说:“你不知道,那天沈逸见完你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出来把李兆斯的车撞了,吓得我们赶紧让何淼找保安删监控,要不非出乱子。”
周京霓目光终于有波澜。
原来那日是他把人家车撞了。想了想,她问没事吧。
叶西禹问:“你说沈逸?”
“嗯。”她还能问谁。
知道她在关心什么,叶西禹摆摆手表示没事,一副见怪不怪的淡然表情,继续讲:“沈逸第二天就让人送了台新的过去堵住李兆斯的嘴。”
周京霓放下心。
话聊到这一步,叶西禹想她应该不会再摇摆不定心意,很随意地说:“不过你俩谁先开口提的问题而已。”
可周京霓说和这个没关系。
向来有自信的她,唯独在这件事没底气,不再笃定。一年复一年,时间没有加深她与沈逸感情,反而让她失去那份对他独有的信任。
真是岁月戏弄人。
叶西禹瞧了她一眼,打圈方向盘,“所以彻底没戏了?”
周京霓没说话,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慢慢转头看窗外,目光在行来蹈往的车中默然落下,半晌过去,她深吸了一口气。
重新确认关系这件事,她和沈逸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不论有多亲昵暧昧,依旧止步于此。起初她偶尔耐不住心底的那股执着,深夜缠绵时刻,在边缘试探他对未来的想法,或者在他坦然让她查手机时,她故作矜持地表示不在意过去,却说了一句——翻出来什么怎么办?而那时,沈逸温温笑着搂过她说随我们杳杳发落。
最终她没有打开他的手机,他也没有正面回应关于以后。
周京霓明白,沈逸终于不再轻易做承诺。
……
那时正值初春,夜里依旧天寒地冻,阳台上,夜风吹鼓彼此衣摆,他们相偎着眺望远方,他忽然问她今年会一直在北京吗,她看了眼工作行程后说还不确定,他沉默了会儿,揶揄她真忙,然后问她要不要烧火炉。
她笑着说好呀。
他回屋取东西,她悄悄转身,望着那道侧影,拂掉眼角的泪水,回过头,夜幕下脸庞泪眼斑驳,不知在下一秒,他便看过来,眼神迷茫而落寞。
火炉内火星四溅,沈逸喝酒,她吃夜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这几年北京的变化,他偶尔帮她提一下肩上滑落的毛毯,后来不知怎么就说起家里的事,他说沈砚清最近在着手培养儿子的兴趣爱好,艺体文样样不落,搞得小家伙到处哭诉,找完爷爷,找干爹赵墨戎,现在没事给他打电话,说想住来他这里。
周京霓端笑脸儿问:“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沈逸嗤笑,说谁小时候没经历过这些,然后送了套乐高和英文插画书给他。
周京霓听了这话,淡淡一笑。以前她也这么认为,直到有一次她设立了个国内偏远地区的教育扶贫专项基金,才看到了经济高速发展背后的问题——知识改变命运的思想,历经千辛万苦走进大山,扎根群众心,山区的教育水平和硬件设施却停滞在过去。那些孩子压根无法与城市的学生竞争,而走出大山的人继续被资本裹挟,代代挣扎在脱贫致富的路上,以至于他们回头一生仍道读书无用。
想到那些站在山顶俯视家乡的连绵青山,却终生无法逃离的孩子们,对助理小安说,哥哥,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好大学。她心情不免受影响,便玩笑问他,你觉得靠学习可以改变人生嘛?”
过了许久,沈逸淡然地回了个两个字,也许?他低眉敛眸,酒杯倒映些许空芒游神的面孔。
那一刻,她想他是明白的,只是他与普罗政客一般,纵然心有普度众生的信念,却明白,九州万方下总有一方需要被牺牲以换取黄金时代。
曾经何谦说沈逸适合仕途,是以家世而论,毕竟那种条件,换谁都想博取一方权力,可周京霓一直觉得他不该在这宦海中浮沉,心怀家国情怀的人在这种地方,只会被磨得渐渐失去热情,最终随波逐流在时代的浪潮中。
他们之间极少聊这些话,尤其政治方面,那日她偏偏问了,问他怎么看这次疫情。
沈逸眯起眸子,看了她一眼,双臂搭在栏杆上,微微弓腰,手慢慢摇晃酒杯。前方一览无余,远处的中信大厦顶端没入云腹,光影摇晃,与他的笑容一般模糊。
他反问她怎么看。
她几乎照搬邵淙的逻辑,谈了谈经济问题。
沈逸一听便笑了,平静地嗯一声,说不错,还开玩笑说她现在满脑子怎么赚钱。
这次周京霓没顶嘴。
扪心自问她在很多时刻都觉得自己变了。比如她在非常火爆的网红餐饮店排队,脑子里不再是哪个好喝好吃,而是在心底盘算人家的营销或经营模式。
最后沈逸给了他的答案。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历史来看,每每国家危难之际,总有一人助力逆风翻盘,所以说走一步看一步也挺好。”
他说的是国家,她却觉得他在说他们,好半天不知如何回应。
沈逸喝了口酒,意有所指地讲起一件事,疫情出现后,沈砚清在恒生医疗投入大量资金研发疫苗和相关试纸,多方打通关系以抢取头波市场,却还是被蒋聿之分去一半。说完,沈逸弯了弯唇,蓦地侧过头,笑影散尽,深色眼眸淡寡地看着她。
“入局者,要看清大方向,避免被牵连,不然棋子随时会成为弃子。”他乘风掸掉一截烟灰,这样说:“我哥这人最恨被人掣肘,09年,蒋聿之抢走他看上的一块地皮这一仇,多年后报在邢老身上。”
周京霓又怎么听不出沈逸这是在点她,暗示她不要和蒋聿之走太近,否则将来必有后患。如今她当然悟明白很多事:破坏规矩和制定新条规的都是享受利益的,唯一代价就是牺牲他们这群棋子。
“那是因为站队——”
“所以你觉得你会没事是吗?”他打断她,嘴角勾着笑,“杳杳,你以为Anna和徐善同为什么会结婚?”
周京霓一愣,注视向他。
上海一面,她以为那两人是因爱情而结婚,甚至心里感叹年龄差的多就是好,Anna被徐善同像女儿一般呵护在手心。
至于她自己,哪有的选择。
沈逸仿佛听见她的心声,悠长呵笑了一声,低头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他似乎有些醉了,久久揉按眉心,持续这个动作好一会儿,寒风肆虐,他被吹得清醒了些,拾起一块木头丢进炉子。
火光乍然腾亮,他抓过她冰凉的双手在炉旁烤暖,娓娓道来一些话。
“说好听的,Anna年轻貌美,论家世和自身条件配徐善同属于门当户对,难听点,徐善同控股的华兴如今在国内首屈一指,级别不够的政府领导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所以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他淡淡道:“爱情的悲欢离合是小孩才乐于上演的戏码,对于Anna来说,她比谁都看得清局势。”
“可你不是说,Anna爷爷不同意这门婚事。”对此周京霓表现的很寡淡。
“亲孙女和对头党派的人成一家人,儿子还在这儿的最高检,心底再乐开花也得表明立场。”沈逸轻描淡写道:“他是安稳退任了,可小辈还得往上走啊。”
周京霓终于被他这番话说得脸色变了变,带点愠色扫他一眼,“合着你之前和我说的不是实话啊。”
“都是戏中人,就看谁的演技更胜一筹。”沈逸把玩着她的指尖,翩翩扭头看她,轻笑,“周杳杳,人家夫妻恩爱是真的,我也没骗你,是你学的还不够。”
周京霓扯出来手,有恃无恐地呛道:“你现在嘴里就没实话。”
沈逸笑了好半晌,闲观夜景。
“想和那些老狐狸打交道还能自保,要么道行够深,要么有靠山压得住他们。”他贴着她的额头,微热的气息沿着眉心而下。
沈逸问她占哪样。
周京霓心里不太好受。
这个本该轻松愉悦的夜晚,他们净聊了些令人喘不上气的压抑话题,她一时没好气地?回去俩字,“都没。”
“要不靠我?”沈逸悠悠笑,满心满眼不正经。
他点点自己肩头。
周京霓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卧进躺椅,斜撑着脑袋闭目养神,有些敷衍地回答,“那你好好混,好让我到时有机会带着茅台去见沈部长。”
沈逸眼梢轻慢挑起,手轻轻抚过她发丝,柔声道:“到那时,我们杳杳说不定都不需要我了。”
周京霓沉默了两秒钟,微微睁眼,透过阑珊,看他的脸。
他低眼掠过她,温柔的目光陷在虚浮夜色中。
周京霓面上不在乎,心里却一直在想,甚至脑海中浮现中年时期两人举案齐眉相望于高台的虚幻画面,跟做梦了似的一帧帧清晰闪过。她裹着毛毯,烤着暖和的火炉快睡着了,迷蒙中都是那个场景,最终被他摇醒。
“几度的天啊,搁阳台睡觉是想生病啊?”沈逸像提溜小猫似的把她拎坐起来,“困了就回屋睡去。”
他灭了火,在那慢条斯理地铲灰烬。
阳台骤然失温,周京霓冷得一哆嗦,睡眼惺忪地站起来稳了稳身子,慢吞吞地往回走,推门时,回过头,问他那话当真吗。
“什么?”沈逸没反应过来。
“靠你。”
他愣了一下,笑了声,在她欲要开口前,他说:“周杳杳,以后说不好会怎么样,但我总会让你有这一天。”
这是周京霓第一次感觉,这双温润如玉的眉眼下藏尽锋锐的野心。
那个漫漫长夜,他的身影,比烈酒还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