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们立足之处，周围原本低洼的碎石地布满火红色的岩浆，一路蔓延至远处的一个斜坡，才勉强停止了往高处扩散。
沐雪非和裴屸带领禁军站在高坡处。不久前，回到营地的士兵禀告了太子和鹜王进入禁地的消息，皇帝大怒之下派了他们带领禁军前来救人。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进入焚龙山禁地。
远处，火红色的巨龙从下半身算起，有将近一半的身躯与身后火山连在一起，像是从火山上长出龙的躯体，又像是一条参天的巨龙被人将其身体的一半封印在火山之中，逼得它只能愤怒地仰天咆哮。
它无法离开，只能愤怒地挣扎着，疯狂地咆哮，将一股剧烈而带着火星的热风阵阵呼来。
场面极为壮观。
“它便是传闻中的焚龙？”久居放天城的裴屸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当即眼直了。
自然，若非沐雪非亲身经历了白骨森林一战，内心感想恐怕跟他差不多。
吸引住她注意的并非是焚龙的雄伟与咆哮，她注意到焚龙的咆哮并不都是出于身处封印的愤怒，还有一部分来自眼前的这个不起眼的“挑战者”。
在遍地岩浆的碎石地上，有一块凸出的石块高高耸起，而它的上面，居然站着那个身躯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鹿王。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鹿王正面对着面前几乎遮天的巨大焚龙发出愤怒的嗥叫。
不可思议，面对人类尚且惧怕的鹿王，此时此刻却敢于直面焚龙。
而且奇怪的是，那焚龙似乎还真被它唬住了，也只是在咆哮地警告它，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攻击。
这也让身后的百宝众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它怎会在这里……”百宝内心咯噔了一下。
“奇怪，它是在保护我们么？”鹜王看到眼前这一幕，非常匪夷所思，明明不久前这鹿王还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还是，它是在保护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公输厘说。
注意到太子和鹜王等人都没有危险后，沐雪非和裴屸当即安排人员动手救人。只要用足够的力量将焚龙击退，法阵稍显松弛，里面的人才有机会逃出来。
随着裴屸的一声令下，禁军架起法器长弩，箭雨迅速倾洒而至。
禁军的出手终于在还在法阵之中的众人内心安定不少，至少救兵来了。
“我们一起动手！”信心大增的太子再度动手，其他人也迅速跟上，来个里应外合。
当然，在大家都尽力出手的时候，百宝和公输厘则是心照不宣地站到一边，当起了看客。
他们一个“最弱魔族”，一个学道天官，面对这种时刻本来就帮不上忙。
一内一外的攻击令焚龙仰天长啸，撕厉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家猎场，声音所及之处，虫鸟兽散，热浪疯狂发散。
听闻如此可怕的呼啸，身处行宫的皇帝胆战心惊，有种回到十六年前的错觉，一时急火攻心，居然咳出血来。
这声长啸的最后，焚龙节节败退，法阵也终于在此时出现了松动，于是借助禁军的掩护，众人迅速驱动法力御灵脱出。
临走前，百宝抽起圣墟离火，在离火拔起瞬间，黑土变回岩浆。
此时，百宝猛地回头去看鹿王，蓦然发现鹿王也正在回头看着他。
仅仅是一个喘息的时间，巨大的火红色龙首从鹿王身后扑来……
看着鹿王转瞬间消失在自己眼前，百宝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到达禁军阵地后，他们总算逃离了焚龙的攻击范围。
看着焚龙愤怒地挣扎着想要自己庞大的身体拽出山体，和无时无刻的咆哮。
他们心里无一不是劫后余生。
此时焚龙虽然恼怒，但受困身体被困住火山，不能过来。它的远程攻击也在禁军的结界面前没能突破。
“幸亏它被山体锁住，不然就危险了。”鹜王长吁出一口气。
“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激怒它，我们赶紧离开禁地！”裴屸提醒。
众人点了点头，当下即随着禁军的后退而撤离。
在此过程中，沐雪非注意到一旁的百宝一言不发。
百宝此刻正死死盯着远处咆哮的焚龙，眼中带着一种恨意。
随着众人离开焚龙山禁地，尤其是走过一段路后，百宝借口解手慢慢脱离队伍。
一段时间后，他重新辗转回到焚龙山，站在高地上隔着岩浆看着焚龙。
此刻的他，脸色阴沉得可怕。
而对面的焚龙，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它注意到了这个去而复返的男人，这个一开始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家伙在此刻慢慢地散发出自身的气息。
这是魔族的气息，竟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焚龙把气息压得很低，看向远处男人的眼神里带着恐惧。
“你知道你吃了什么么？”百宝冷冷地说。
他慢慢抬起眼睛，那双原本漆黑的眼珠慢慢染成红色。
他龇着牙，表情逐渐变得凶狠。
“我要你把吃了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他手心漩涡转动，天地之间闪出一道极致的黑光，将碎石地上的岩浆化为乌有！
在一片浓郁的白气中，身材婀娜的女人凭空出现。
她手握无镗长剑，目光凌冽，似乎也沾染了百宝散发出的怒气。
百宝咬着牙，血眼圆睁。
“亭雨，给我杀了它！”
一道黑光从白气中穿梭而过，紧接着传来焚龙一声惨痛的咆哮。
正正一刻钟后。
亭雨正好消失，焚龙的尸体轰然倒地。而在亭雨消失之前，她特意从焚龙的肚子里取出了鹿王的尸体。
如水晶般的躯壳没有被烈火焚毁，只是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百宝沉默着，将它抱到神树之下，看着它慢慢化为石头。此时无数的光点从它的身体里逸散出来，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石，又慢慢地飘荡而起，在树梢处化作一朵轻盈的花。
“周而往复么？真是悲凉的宿命。”
百宝指尖一点树下的血纹，指尖的血迅速逃离到空中，随之化作血雾。
“原来如此，你的身躯由灵石所造，生命却由龙血所造化。鹿王心是你的果实，或许也是你的创造者所默许的。使用这样的手段，甚至不惜让一株神树沾染不朽的诅咒，恐怕也只有贪念能解释一二了。”
百宝叹气，“可惜，真正的不朽早就不在了，即便还拥有着造化生命的威能，也不过是重复的生命困局。下一个鹿王，到此为止吧。”
说罢，百宝再度抛出圣墟离火。离火点燃了神树的龙血，毫无温度的火光迅速吞噬了神树。
就在神树被点燃的同时，远在放天城的玉麒麟突然坐起望向远方，眼神出离愤怒。
做完这一切后，百宝才回过身去直面已经死去的焚龙。
这时帝恶从他虚空眼出来，浮空站到龙首之上，表情一片冷漠。
“我感受到你的悲伤了，令我也有些难过。”
百宝暴怒伊始，他就强化了自己的存在。焚龙一开始感到恐惧的，不是因为百宝，而是在百宝背后流露出的，他的气息。
百宝没有理会他，走近焚龙一些，忽然发现它身上的伤口除了被亭雨的剑伤，还有一些伤口已经结痂了的。
这些伤口很特别，像是牙痕，像是刀削，又或是两者贯之。
这是……魔兵月齿的伤痕！而拥有月齿的魔将是三千年前死去的魔将勾玉。
当年神族将其引诱至东土人间，布下大阵击杀，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原来这里就是当年的战场。
百宝当年也听说了这事，只是自己不参与，没想到居然距离自己这么近。
等等，焚龙山禁地所禁的不应该会是焚龙！
焚龙失控，神族直接杀了它就可以。但将它融入山体，无异是要将它作为封印的一部分。
那么它所要封印的……
是勾玉。
“你猜得没错。”浮空的帝恶平静地说，“焚龙的伤口曾插着月齿，从愈合的程度看，超过了二十年，也就是说，勾玉或许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逃脱了封印。”
百宝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沉着，“我在这里没有感觉到勾玉的灵魂，也无法召唤他，唯一的解释是他当年根本没死，只是被封印了。这也是为什么神族没有带走焚龙的原因，因为他们是把勾玉封印在焚龙的体内，可惜还是让勾玉逃脱了。”
“凭他一己之力可挣脱不了封印。”浮空的帝恶又有了新的发现，“你还记得堆在焚龙身边的那些财宝么？龙好金玉，虽然焚龙没有智慧，但不代表它不会贪婪。有人投其所好，用金玉换取了封印下的勾玉。”
百宝瞬间反应过来，焚龙之所以会追着他们攻击，也是因为江白拿了它的珠子。
“能够调集如此多的财富，恐怕只有人间的丞相公输右了。”
十六年前，他就觉察到有另外的魔族藏身于放天城，但从未想到居然会是另一位魔将。
“噬心魔……”百宝突然想起发生在十六年前的噬心魔一事，正好发生在东猎前后。后来他特意去了解过，皇帝东猎捕获的鹿王心是贡献给护国神兽玉麒麟的……
这么说来，十六年前勾玉应该本来是打算利用噬心魔一事制造假的鹿王心，进而毒害玉麒麟的。在皇家猎场出现的那些多出来的魔兽本身就是为了制造动乱，但没想到因为百宝的加入而让动乱升级，甚至引起了天火的到来，勾玉才不得不罢手。
后来噬心魔的事情偶有发生，多半都是与他有关。玉麒麟这些年的力量逐渐衰弱，或许来源于此？
“新的伤口……十六年前……有趣。”帝恶忽然笑了，他扭头望向沉思中的百宝。
“你没有想过，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百宝愣了一下。
“让大学宫参加东猎是公输右的主意。”帝恶继续说。
百宝再看向焚龙尸体上的那些伤口，道：“难道他是特意告知我，他的存在的。或者可以说，这是一场警告。”
帝恶冷笑，“我猜，他应该很好奇你接下来的反应。你会因为那个女人而对抗他么？”
百宝沉默了很久，终究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刚刚转过身去，抬眼发现，清目盲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她究竟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帝恶也没有去提醒他。
清目平静地站着，轻声说：“方才那个魔族，是你召唤出的么？”
她无法觉察到帝恶的存在，她所指的是杀死焚龙的亭雨侍。
百宝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她就是亭雨侍？”
这句话几乎要让百宝发疯，原本还想糊弄过去，却没想到清目盲居然认识亭雨侍。
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亭雨露面，目的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与十六年前的联系。但刚才情急之下，他直接唤出了亭雨侍。
百宝紧张地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清目盲摇了摇头，慢慢地将身体转过去，一步一步地往斜坡上走。
“可能是因为拥有一半魔族血脉的原因，我对魔族的一些人，一些事也多有留意。你的血液能压制我的魔性，你的身份在魔族一定不低，能唤出亭雨侍也不算出奇。所有的这些我都能猜到，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她的声音很轻。
“谢谢。”百宝挪开脚步，跟在她的身后说。
“能跟我说你为什么要过来这里吗，对你来说，人间应该是更危险的地方。”清目盲走过去，在高地探出的草地坐下，面前是巨大的焚龙尸体。
“我来找一个人。我找了她好久。”
“她是谁？”
百宝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按照人类的说法，应该算是我的妻子吧。”
他不打算隐瞒清目盲，他知道清目盲一定会保守秘密，这些话他甚至没跟白晨说过。
清目盲滞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那你找到了吗？”
百宝也学着她那样坐下，“不知道，以前我觉得她好远，后来有段时间觉得好近，而现在又好远。”
他有点特意避开问题，转而说了一堆看似废话的真心话。
“魔族人讲话也这样繁复的吗？”清目盲笑笑。面对废话一般的答案，她显然没听懂。
不过百宝也没打算就此继续解释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跟着禁军偷偷过来的，大军离开后，我忽然有种直觉，你会再回来这里，于是我就没有走，一直等到现在。”清目如是回答。
“直觉？”
“是啊，直觉。可能是没有视觉的缘故，我的直觉一向很好，好到不需要理由，只是觉得便足够了。”
百宝沉默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坐在身边的盲女此刻正仰着头，眯着眼睛，身体微微往后支撑，纱裙下的双腿在半空中晃悠。她看起来很悠闲，即便真的是在说假话，百宝也没有继续质疑的抓手。
但他的突然沉默却让女孩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晃悠的双腿停住，她从悠闲中回过神来，道：“你别担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为什么？”
“因为直觉，我相信我直觉中的你，只是觉得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