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一把抱住钟国梁的腿,生怕一不小心就再也见不到了钟玲,悲伤地哀求道:“钟伯,我真的在乎玲儿,真的会给她幸福。”
“爹……我不要走,就算是战乱,就算是灭门……我也不要离开大郎,爹,求求您成全女儿啊”钟玲也跪倒青黎身边,一起求她爹回心转意。
钟国梁看着,心里一阵绞痛:“我又如何忍心拆散你们?可我心里的折磨,你们又可曾体谅得到……那好,青黎,我可以不走,我也愿意让玲儿嫁给你,但你要按我方才说的做。否则……别怪钟伯狠心!”
为了玲儿,绑了兄弟向狗官谢罪么?
为了兄弟,放弃对玲儿的恩爱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青黎在这世上活的这般困难……为什么老天这样折磨我青黎……天不容我!
朱武、陈达、杨春,如果绑到县里,只有死路一条。我青黎落得个不忠不义的骂名倒还在其次,可是,我如何下得了手。
青黎心里不由地浮现起那夜陈达一马当先舞着兵刃杀退官军的英勇,不由地想起了朱武不顾死活地杀出一条血路来救自己,不由地想起了杨春为了给自己出气带了兄弟追杀官兵。青黎也不由地想起了,他们为青家庄前前后后的周全考虑,想起了全山寨的兄弟跪下拜自己做大哥的样子……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心里说过,定不负兄弟的话。
钟国梁见青黎沉默了,知道他心里做不出抉择。便冷笑起来,最后的一点心念也化为灰烬,笑着笑着,便哭出来,心里一横,一脚将青黎踏翻在地,硬生生地拉了钟玲便往家的方向拖去。
青黎仰躺在侧,却觉得全身和这土地一样冰凉。
钟玲拼命的挣扎,但钟国梁却也铁了心肠,就算钟玲扑倒在地,也不停步,生硬地将她往家里拉。
钟玲嘶声哭喊着大郎的声音,就像一柄铁锤,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击着青黎的耳膜,像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地将他的心捅的血肉模糊。
那是怎样的苦痛,那是怎样的煎熬。青黎说不出来,只是眼里的泪水,混合着离别的折磨,渐渐模糊了青黎的视线,模糊了钟玲的哭喊,也模糊了钟玲那只朝自己伸着却越来越远的手。
约莫是三更的光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阴云遮天蔽月,不消多时便落下大雨。
雨滴汇聚成细流从房檐上一条条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忽来的电闪透过纸窗将屋里照的时晃时暗。
钟玲被又一声奔雷惊醒,睁开朦胧的睡眼,瞧见前屋里还有油灯的光亮透了进来。
钟玲兜了件大褂裹在身上,便悄悄地穿鞋下地,随手还不忘带了一件青色流云袄,拿着走出里间来。
此刻的青黎还孤身坐在桌前,钟玲只能瞧见他的背,略略弯些,在写着什么。
钟玲走到青黎身后,轻轻给他披了衣裳,便安安静静坐在近处的凳上,一双困倦的大眼,秋波暗藏地看着青黎。
青黎看了一眼钟玲,对她笑了一下,道:“玲儿,是雷声惊动你了吧”看着她披衣坐出来,心里又微微有些心疼,看着她又道:“不怕,有我在这里守着。外面凉,快去睡吧。”
钟玲笑着淡淡地摇摇头,只是看着他写字。
青黎笔下不停,自言自语道:“你小时候最怕打雷了。听你娘说,凡是雨夜有雷,你就要叫你娘陪你,还兀自把被儿拽的死死的,把你娘的手都抓痛了。”说着就笑了。
钟玲听他说起以前小时候的事,脸上也微微红了,仰起脸看向他的脸的时候,青黎也恰好瞧过来,就这样,两个人的眸子就互相印上了。
“玲儿,你知道么,自从那天听你娘讲了,我便暗自记在心里,发誓以后的雨夜我都这般在身边守着你。”
听着青黎出神的表白,钟玲却分明在青黎漆黑的眸子里,衬着油灯的光亮也看见了自己。而此刻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流淌出来的暖流,只觉得,就在此刻定格,就是单调地活上一辈子也是甘愿。
钟玲感动着,身手去抱青黎的腰。那健壮的肌肉,是成熟男子所特有的体格。此刻她又想起青黎背上的九龙刺青,虽然张牙舞爪,霸气外露,但在她心里却是最安全感的化身。
就在他俩相拥的时候,房上却响起了一串突兀的脚步声,伴着雨水的飞溅声,格外清晰。
青黎耳根灵敏的很,这般大的动静怎能没有察觉。急忙松开钟玲,从墙壁的棍架上取了盘龙棍攥在手里。
顺势将钟玲拉到屋角藏好,面对钟玲一脸的诧愕,抬起修长的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意思。便一摆衣袖将油灯扑灭,瞬时提棍跃出门外。
钟玲一人躲在屋角,听得房檐上的脚步声也顿了下来,这时大郎在外面叫喊“来人”,可是这偌大的少华山却没有人应。
大郎的嗓音更高了几分“朱武――陈达――杨春!”
除了穿林打叶的风雨声,此刻的少华山寂落得就像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宅。
钟玲只听得自家大郎在外面四处奔走,嘶声叫喊,却无人接应。心下渐渐寒了,双手紧紧抱住身子,不由地蜷缩在黑暗的房间里,感觉方才甜蜜的家室,此刻却越来越浮现出阴森森的诡异。
人都哪里去了。这是怎么了。
钟玲心里不明白,现在只是后悔没有拉住大郎,不该让他出去。
又一道电闪,从房上跃下几个人的黑影,被投在纸窗上,让钟玲看着心下一惊。还不及回神,惊天动地的雷声便由远及近瞬息滚来。
雷声方去,院里就响起了青黎叱咤之声,接着便是刀剑的击鸣。而雨似乎落得更大,滂沱着,冲击着屋檐、石阶、地面……
钟玲的手紧紧握拳死死地攥着衣摆。而不过多久,就在这风雨大作的呼啸里,便相继夹杂着惨痛的厉叫。钟玲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可是没有用,一切都是徒劳。越来越急的雨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越来越猛烈的厮杀声,还有越来越凄惨的嘶吼……一切的一切都像鬼魅般地,死死缠住了她不放。像断堤的洪水,凶猛的,毫无顾忌的灌入她的耳朵,痛击着她的耳膜。
钟玲只是觉得,在她的心里也承受不了了,再也坚持不住了,那种窒息般的幻觉,越来越强烈。这个世间被雨水冲刷的越来越模糊,意识游走在崩溃边缘的的时候。
一切瞬息间都安静下来。没有了风雨,没有了杀戮,一切都静了下来。
钟玲听到的是残喘,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吸气,还有从她胸口传满全身的剧烈心跳。
她勉强打起精神,鼓起全部的勇气,站了起来。此时的身子不知为何,沉的连步子都移挪不开。
这是怎么了……
钟玲微微地摇头,想摆脱这痛苦。可是那窒息般的感觉,来的却那么强烈。她真想放弃,就这么散掉意志,随了天命,也比这般折磨来的舒坦。
可是,大郎,你在哪……你……要好好的……
钟玲咬着苍白的唇,终于挪到了门口。她停了一下。大郎就在外面,就在外面。钟玲这样乞求着。想罢,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将门撞开。
就在门开启在眼前的那一霎,钟玲的眼眸突地睁圆,脸色煞白地再也没有了一丝血气。
在她面前,跪着的是青黎。
七窍流血,身无完肤。三把朴刀插在纹着九龙的背脊,从前胸透出刀刃。乌黑粘稠的血液,此刻正顺着刀尖,滴答,滴答,掉在门槛前的石阶上。
人显然已经凉透了。
大郎――!
“小姐!小姐!”
两个丫鬟闻声急忙从外屋跑了进来,看着惊坐起来的钟玲脸色煞白。慌忙缴了热毛巾,低下身去,一面抚着钟玲的后背,一面轻拭主子额上的汗滴。而另一个,此刻也捧了碗茶来,一旁候着。
钟玲调匀了喘息,定下心神,才打量起现在的所在。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外面黑洞洞的,而自己还是睡在自家里屋的床榻上。
原来是一场梦……
钟玲接过了茶,轻轻呷了一口,压了压惊,强颜笑笑对丫鬟们道:“也惊了你们的觉,别担心我,回去睡吧”
两个小丫鬟把杯碟接过来,也笑了,道:“小姐有什么便叫我们好了。我们守着你。”
以后的雨夜我都这般在身边守着你。
钟玲此刻听着又想起了青黎说的话。不由地悲伤由心底涌起,闪闪烁烁的泪光滚动在眼眸前,紧紧闭着双唇点了点头。
等两个丫鬟去了。钟玲又躺好睡下。想着方才的梦境,一双大眼瞧着榻顶,却再也睡不着了。
大郎此刻在后庄歇息了么……大郎,你别怪爹爹,他也是为青家庄好,只不过你现在还感觉不到……明天一早就得走了,去哪里却不知道,你可晓得我有多舍不得你么,可是……我真的没法丢下爹娘……但是大郎,你可一定要保重啊……我会一直等着你
县衙门前是元宝大街,虽是三更半夜。但这元宝街上却行行列列布满了壮丁。
火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下悄然无声,除了明晃晃的刀剑枪棍,便是一张张凝重的面容。没有人说话,如今也没心思去说什么。偶尔有几声咳嗽,也显得分外突兀。
三更天气微微有些凉意,刘县令身上加了件穿花随风袄,披挂好了走出府衙大门,由两个县尉随着,径步来到府前的石阶前站定。居高临下,放眼四下一瞅。
元宝街上满满当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刘县令心下满意的很,从未带过兵士的他,今日也做得一回将军,自然心下也颇为佩服自己。
前些日子屡次派人往州立递交提陈,其中无论详细还是夸大地写匪患的严重,州府都没有什么太明确的表示。督监那边更是没有动静,也不过说了一句,“县里自己武装抵御贼寇,官兵整顿妥当便来”。
州府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可在刘县令得了这么个不尴不尬的答复,却乐得所为。当即便在城里布贴告示,将少华山的强人勾勒的恶贯满盈,将有的、没有的坏事,尽数算在他们的头上。
总之就是要告诉百姓,这少华山是奔咱们华阴县来的,要是不出力守住,打进来了,可了不得。那时候,不但多年的家业没了,就是性命也怕是难保。
那刘县令连唬带骗,自是有一番手段。在华阴县里课税捐款是少不了得把戏,这次还要每户分摊名额,强拉壮丁。
没想到,在这几天之内,那些谎话竞越传越真,更是越传越神。相继来投军守城的百姓也多了起来。
这下可让刘县令找到了做民族英雄的感觉,原来打算“若势头不对就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逃”,现在这光景,也不说逃了,反而叫嚷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话传到百姓耳朵里,更是满城颂扬。
刘县令听着很是受用,心气敖了,脸面也就不由地微微扬起,说话更是有了往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官派气场。
站在下面的壮丁见县令出来,头上戴着一顶浑铁打就的四方铁帽,顶上还撒一颗斗来大小得黑缨,身上披了一付熊皮砌就的乌油铠甲,里面衬着一领皂罗绣秃袖的征袍,脚下着着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腰间系了一条碧钉就叠胜狮蛮带。
这么一看,这刘县令还颇有些将帅之气。平日只道他混几口官梁,剥削些钱财。到这要紧的时候,还真有些骨气。大伙这般想着,腰板就挺得更直了,也更愿意卖命了。
这时候刘县令扯着嗓门开始训话了。
“原来你们都是百姓,是我刘某人的衣食父母,我一向敬重三分。但现在,你们是军人!是华阴县众多父老的血躯长城!擂鼓前进,鸣金后退。一切均听将旨!”
刘县令环目而望,接着道:“待那贼人来时,便我等须劫住来路,守在门外。”
心里揣测着话语,便要来一段激昂的演说,嗓音不由地大了一番。
“城门关闭之时,即是死战护城之日,开战之时,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军不顾将先退者,立斩!前队退者,后队斩前队!如若这般,还抵不住贼人。就是城破,也要先踩过我的尸首!”
刘县令这话一口气讲下来,让在场的人个个叹服。
“明日出城扎寨!”
等他回到府中歇了,自己都觉得,这话讲得把自己也感动了。
约莫着已是三更的光景,不知哪里来的阴云遮天避月,不消多时便下起雨来。
簌簌的雨落在房顶,汇成溪流从房檐上流淌下来。忽来的电闪透过纸窗将屋里照的时晃时暗。
连青家庄后庄里的老槐树,也在这般风雨大作的夜色下兀自沙沙作响。
青黎望着眼前的这些,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每当有像这样的雨夜,便想着要提了斧头,瞒着爹爹一股脑地将这株吵人好觉的老树砍了。可是每每也都不过是想想,翻来覆去,用被衾把耳朵捂了,折腾着也就慢慢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