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绅是禁军的随军医者,正仔细的擦拭着牛痘疱疹周边的皮肤,做着清洁的工作,他三十年来头一次这么小心翼翼。
因为陛下说了,每一个疱疹都不能随意破坏,这是北伐大军的性命。事关两万多将士的生死,容不得丝毫的错漏。
他的手很稳,盐水清创也是做熟了的,全程一个疱疹都没破坏。
刘襄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非常的满意。
待到为病牛清洁完毕,医者开始用火烘烤银针和刀具,然后放到浓盐水中消毒,他环视四周,对观望的众人解释道:
虏疮,剧毒也,染之则发热、遍身起脓疮,十人九死。牛痘亦有毒,染之手脸起疱疹,症状相似却不致命。
二者相类却又不同,见面即攻伐不休。
两者在人体内攻伐,毒性便会降低,病情便会减弱。
他看着麾下的士卒,高声询问:这在兵法上叫做什么?
隔离营地之中,人数最多的是乌桓骑卒,他们学会了说汉话,可还不识字,更别说兵法了。虽然脑子里能琢磨到别人打架,我占便宜的模糊想法,但大皇帝问兵法的事,他们可不敢胡乱说话。
大皇帝陛下能进入营地,说跟他们一起对付瘟疫,这让他们极其感激,可不敢胡言乱语,冲撞了贵人。
因为带兵驻守营地外围,而被牵连,隔离于此的黄忠,敬佩的看着眼前的皇帝陛下。身为大汉天子,整个天下最尊贵之人,能在发了瘟疫的时候,入隔离营地,与军中士卒同甘共苦。
岂能不叫人为之感动?追随此等主君,便是死也甘心!
他激动的回答:回陛下,此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刘襄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知道那些乌桓人和黄忠麾下的羌人肯定听不懂,但越是这种高级的汉话,便越对他们有吸引力。
又是扯上兵法,又是先贤总结的成语,这么高大上的话题,特别能满足这些向往汉人文化的归化羌胡,毕竟,谁还没点虚荣心呀。
看着那些前排的羌胡努力的记忆,默默的念叨,后排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打听,刘襄的笑意加深了不少。
大声的为他们解释: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说的是丘鹬和老蚌打架,丘鹬叼住了老蚌的肉,老蚌夹住了丘鹬的嘴,两者不肯相舍,渔人得而并擒之。
这虏疮和牛痘就是鹬和蚌,咱们就是渔夫,它们相争,瘟疫就被治好了,这叫以毒攻毒。都听懂了吗?
疫苗的原理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跟汉朝的古人解释抗原、抗体什么的,一般人听不懂,更何况这里最多的是更加愚昧的羌胡之人。
所以刘襄得用能吸引他们的话题,用他们能听懂的话,把种痘,解释得能让他们接受。
至于正确与否,此时此刻,并不重要。
疫苗在现代人眼里,是很平常的事情,接受度很高,可古人并不知道那些医学道理。
这是个化脓感染就有可能死掉的年代,你把牛身上病变的脓液往他们身上移植,他们自然会产生抗拒之心,恐惧的情绪必然会影响种痘的流程。
利用牛痘抵抗天花,时间差只有短短的几天,稍微耽误一下,就会功败垂成。
所以得把这些最容易出事的人,给忽悠明白了,让他们心甘情愿的种痘才行。
看着恍然大悟,或者装作恍然大悟,还有互相打听,小声商讨的众人。
听着那些羌胡议论纷纷的话语:
大皇帝真厉害,他说的话,我居然能听得懂。
我虽然没听懂,但觉得大皇帝的话肯定有道理。
大皇帝都说啥了?你们跟我说一
说呀,离得太远没听清楚。
起开,起开,我要去前面听大皇帝说话。
情绪调动,群体认同,火候差不多了,用不着让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话,只要有一部分人带头,大部分人是倾向于随大流的,这是社会性动物的群体趋同。
刘襄稍微等了一下,让前排之人把自己的话传递给了更多的人,然后看了一眼已经准备完毕的一众医者。
扯着嗓子高声说道:朕,第一个接种牛痘,以为表率。
说完解去衣袍,露出左臂,等待医者取病牛脓液,植入皮下。
随侍在身边的典韦、史阿,几乎同时进言:臣愿先试,为陛下辨毒。
现在可不是等待的时候,刘襄伸手止住了两人后续的话语,也止住了意欲先试的随驾骑士,笑着说道:不用着急,朕之后就轮到你们了。
说完又转头大声的询问黄忠所部和那些乌桓人:尔等可愿随朕一起种痘?
黄忠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愿与陛下同生同死!
其部羌骑紧跟着单膝下跪,高声呼喝:愿与大皇帝陛下同生共死!
愿与大皇帝陛下同生共死!那些乌桓人的情绪也很激动,小小的种痘,被他们喊得慷慨激昂,就像要跟敌人死战一般的决绝。
同生共死之声响彻营地,姑衍山也来凑热闹,共死的回音传遍四野。
刘襄白了一眼黑沉沉的大山,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老子要跟部下同生,才不会共死呢!
隔离营地之外的兵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六千多人同生共死的呼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皇帝陛下入营探视发瘟之人的事情也传遍了全军。
什么叫爱兵如子?什么叫同甘共苦?
这就是了!
同生共死!有人忍不住跟着高声呼喝。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呼喝之声越来越大,不多时,山脚大营皆闻同生共死之音。
与袍泽同生共死,此为军中应有之义!
接到命令被隔离在营帐之中的曹操,满怀感慨的长笑而起,一扫胸中郁气:哈哈哈,同生共死,众心成城,陛下不得军心谁得军心?虏疮恶疫,视若等闲,漠北死局亦不可困圣天子也!
把瘟疫带回大营的愧疚,被隔离之后的猜疑,怕被追责客死他乡的忧惧,通通一扫而空,曹操念叨了几句同生共死,觉得诗兴大发,匆匆忙忙的跑到案几旁边开始研磨。
刘襄并不知道老曹这半天的煎熬,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感慨。
牛痘的脓疱被医者用银针刺破,取了一滴脓液,置于左臂划开的创口皮下,然后用干净的麻布包扎。
这就是种痘的全过程。
完全没有难度。
刘襄自己已经种痘完毕,随驾骑士更是在种痘完毕之后,分出人手帮助医者给乌桓人种痘。
他们不负责取液,陛下说了,牛痘不能浪费,他们干不了这精细活,可给刀具消毒,清洗乌桓人的胳膊,种痘之后的包扎,这种简单的事情还是没有问题的。
一百二十三头病牛,痘疮有多有少,脓疱有大有小,隔离营中六千多人种痘,也只用去了一小半,刘襄心中庆幸,算上结痂,全军种痘大概能够完成。
先用脓液行脓痘法,等脓液用完,再用结痂研粉吹入鼻孔,行水苗法,终归是能完成种痘的。
老天保佑啊,幸亏发现了一百多头病牛,要是只找到了一两头,那就只能冒险用人痘之法,后果堪忧啊,说不定真的会全军覆没于鲜卑王廷。
忙碌了半
夜,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眼下的第一道难关算是暂时应付了过去,可后续还有死关等着自己呢。
身处漠北,四面皆敌,大军染疫,这处鲜卑王廷,到底要吞噬多少汉军的性命,他心里真的没谱。
北伐大军现在就是个病虎眠龙,只剩下架子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