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禾寮港码头外一座华丽的青石宅院,人来人往车马不绝。
这里就是宏盛堂。
所谓宏盛堂并不是一个字号,而是本地三十七家糖行组成的糖业公会。这些糖商分成漳泉、潮州、广府、雷州四个大帮,在福建会馆和广东会馆里很有分量,互相之间宗亲关系盘根错节,再加上共同的利益,就凝聚成了一个庞大的团体。
总之,除了郑氏自己的船队,宏盛堂垄断了几乎全部的蔗糖销售。
每年榨季开始前,糖商们都要聚在一起,商讨收购价、分红比例以及开灶日期。
可今年不知为何,还未进入榨季就已先涨价两轮。
受此刺激,大小糖寮乱糟糟地竞相开灶,生怕哪天糖价回落。给蔗农放贷的大户则急着催债,因为利息同糖价绑定,糖价越高还的越多,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糖商们呢?肉疼得想哭!
十年来,白糖每石二两一钱的价格从未有过!要知道去年才一两六钱,运到日本长崎出售可是八两!明明能多挣却要少挣,一正一反加一起就是赔钱呀!
所以整个花厅里,满耳都是窸窸窣窣拨小算盘的声音。
正座之上,是宏盛堂总办黄杰。
他原是冯锡范部将,当年金厦大败时一路冲杀在前,立下了大功,却也在战斗中丢了半条胳膊。
冯锡范对他很是厚道,没有兔死狗烹,而是让他出面组织这个宏盛堂。一年一年惨淡经营,终于有了今天这番局面。
所以对有再造之恩的冯锡范,黄杰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比如糖价这件事。
黄杰很清楚突然提高糖价会引起商业混乱,但他更明白冯中堂是为了在军贸中于公于私都谋取更大的利益。
因为冯锡范送给了他一件玉如意。
玉者,国之重器也。
所以黄杰毫不犹豫地要求宏盛堂全部三十七家糖行提高收购价,糖行不敢不从。
可是现在榨季真得来了,继续维持现在的高价?还是降下来?
降下来,冯中堂肯定不高兴。
但不降同样很麻烦。
宏盛堂虽然统一定价、统一卖糖、统一分红,俨然是个江湖老大。但实际上,内部四大帮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团结。大户小户、地域宗族之间矛盾不断,只是因为都有钱赚才互相有笑脸。
这些钱从哪赚?日本。
台湾蔗糖多数卖往日本长崎,早已形成固定客户群。如果突然涨价,红毛人的巴达维亚糖势必低价涌入!尽管他们拍胸脯说不会向日本出口蔗糖,但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份承诺。
所以出货价基本不会有大变化,禾寮糖价的提升就压缩了糖行的利润。
对那些大宗大帮名下的大糖行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大都经营白糖,利润空间本来就大,而且清一色产销一体,羊毛出在羊身上,多扣工人和蔗农一点银子就是。
但是数量众多的小糖行,大都只是给小糖寮做代销,利润本来就低。因为没有自己的生产能力兜底,涨价损失的利润是实实在在割在自己身上。
而那些四大帮之外的散户,本来就是赚个薄利多销的辛苦钱,现在糖价一下子涨了这么多,连辛苦钱也赚不得。
比如通合行掌柜苗传厚。
此公五十多岁,山东新城索镇人。
四十年前崇祯四年,那时还是大明官军的孔有德在吴桥发动叛乱,这就是着名的“登莱之乱”。这场战乱一直打到崇祯六年,叛军杀官军抢,半个山东生灵涂炭。
还没缓过劲来,崇祯十一年,清军攻破长城防线长驱南下,攻克济南,山东再遭蹂躏。
清军前脚刚走,后脚就是连续八年的旱灾蝗灾。从运河到大海,齐鲁大地尸横遍野、赤地千里。
在这场浩劫中,索镇苗氏一部逃亡,一部留在故土。
逃亡的这部分在明末天倾中随波逐流,颠沛到了广东,又流离到了台湾,最终在东都明京承天府定居。
此时,仅剩下苗传厚一家。
作为“北佬”,文化、语言与闽粤几乎完全不同,苗家在台湾处境艰难,苗传厚在父母去世的时候连棺材都买不起。
兢兢业业近十载,终于办起了一家小糖行,原以为生活会有气色,谁成想……
他壮着胆子,向黄杰满脸赔笑:“黄老爷,不知今年红糖的价格……去年是一两四钱,您看这……”
“按一两八钱算,每石能赚二两多银子,还嫌不够?”黄杰正为糖价的事心烦,脸色很不好看。
苗传厚哭的心都有。
他的糖行小,收不到太多糖,只有那些老客户才委托自己卖糖,入项本来就少,再扣除宏盛堂的会费、运费、杂费,那二两银子有一大半根本到不了自己手里——总还得给糖寮和蔗农们留几钱利吧?
苗传厚不死心,继续陪笑:“不知冯中堂可有示下?”
黄杰大怒:“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有闲功夫操心这等小事?!”
苗传厚急忙闭嘴。
谁要求涨价,所有人心知肚明。但这话不能讲明,谁把这事翻上台面,谁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黄杰也知道散户们的日子不好过,可现在四大帮都很难平衡,又如何顾得上他们?这些家伙只知道手里那点儿银子,自己为他们跑前忙后,这份辛苦又有谁知道?
想到这里,黄杰还委屈起来。
各怀鬼胎,自然议不出什么结果。大户们处变不惊,中户们怨声载道,小户们只能唉声叹气。
走出宏盛堂,苗传厚愁眉不展。
照这个糖价,自己今年完全就是赔本赚吆喝。若按一般操作,定是要猛吃蔗农们的暗扣才能得利。可是苗传厚从未吃过蔗农哪怕一扣好处,甚至他和自己的糖工们都是四六分成——他拿四,糖工们拿六。
这在承天府,绝对是独一份!
通合行作为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糖行却能生存下来,他苗传厚的名声起了大作用。
可名声能当饭吃吗?
苗传厚实在拉不下脸,只好一路唉声叹气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