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宫,明殿。
太监首领杨时小心翼翼地将一盅蜜柑鲜奶酪奉到了案上,斟酌着字句道:“皇上,您为国事烦忧操劳,太后也惦记您的龙体,特意送了这蜜柑鲜奶酪来,您可要尝一尝?”
“先搁着。”
“……是。”杨时虽然是由太后杨氏举荐到魏帝温子华身边做首领太监的,可现下这长青宫里谁不知道,杨太后族中的朝堂势力已被新帝清得一干二净,留她一个太后的名位也没有任何实权,甚至在没有立后的情况下,太后理应执掌的六宫之权也明旨让她安养天年不要过问,而杨太后在长青宫里的一众势力也在新帝初登大位后一场异常残忍的大换血中莫名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自然也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开罪了这个高深莫测、比老魏帝更让人害怕的新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又会死得不明不白。
“你下去吧,叫江女使过来。”温子华的声音很好听,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孤傲,他正在仔细看一封户部尚书的奏折,时不时还要圈注一二,对于旁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蜜柑鲜奶酪,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杨时觑着他的脸色,却也瞧不出个名堂来,心知这个皇帝虽然封了他首领太监之职,但有什么贴心紧要之事,却都是从闽国带来的江女使去办,心想自己既不得宠,干脆落个轻松也好,于是低低应了声,便退出去召江嘉宁了。
不过片刻,江嘉宁便进了明殿,待她礼毕,温子华终于放下手上的折子和毛笔,抬头道:“如何了?”
“如皇上所料,小南国的人全都不知情,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赫都,明日便会入长青宫。”
“那个叫卫燕的呢?”
“还是没有寻到,想来是被李皇的隐卫带走了。”
“也好。”
“那明日——”江嘉宁犹豫着道,“明日还需开长青宫大门迎接‘她’吗?”
温子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色变化,深邃的眼中似乎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本就俊朗的容貌穿着黑底黄色的龙袍,格外傲气逼人,他淡淡道:“既然不是‘她’,那便在紫金大殿看一眼就行了。”
“是。”江嘉宁一身标准的长青宫女使打扮,原本蜜色的肌肤似乎也变得白皙了一些,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仍旧别着极富闽国特色的流苏花簪,她微微抬头,那花簪的流苏也跟着微动起来,“陛下,今日是月贵妃娘娘的寿诞。”
“好,晚些朕去看她。”
江嘉宁眉心微拧,似乎有些挣扎,但终于还是张口道:“皇上,恕奴婢多嘴,既然那一位再无可能入主长青宫,这次退回婚书后,她和皇上您可就再无半点瓜葛了。但堂堂魏国、巍巍长青宫怎能长久没有皇后,还望皇上早些择定后位人选才好。”
“江女使所言差矣。你刚刚不是多嘴,”温子华掀开那盏已然冷了的蜜柑鲜奶酪,又突然用力合上盖子,“你已是放肆了。”
“皇上恕罪!”闻言江嘉宁立刻跪下,俯首贴地不敢做声。
至少有一炷香的功夫,温子华没有说话,江嘉宁却是大气都不敢出,手心一层腻腻的冷汗,直到听见缓缓的脚步声,才发觉温子华已经到了她面前,单手扶起了她。
“奴婢竟敢妄言后宫大事,实在是放肆,请皇上责罚。”
“江女使跟随朕那么久,忠心可鉴,朕怎会责罚。”温子华的语速轻柔而缓慢,却带着一丝让江嘉宁有些恐惧的平静,“闽国算是朕的故乡,江门便算得上是朕的母族,只是这历史上多有一些皇家得宠的嫔妃母族妄自尊大或因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
“奴婢不敢、江门不敢!”
“江女使心思缜密,但有些事情就是太看不透,这一点你真该回去跟月贵妃好好学一学,摆正自己的位置,方得长久。”说罢,温子华从案上取过一只十分精致的木盒,“这是朕给月贵妃的生辰礼,你替朕送了去,告诉她晚点朕去瞧她。”
“是,奴婢告退。”
看着江嘉宁小心翼翼退下去,温子华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冷笑,他怎会不知这么多年来江门一心一意奉他为主,这中间虽然有从年轻时就相识相惜的甄姬和江家主母江桐的情谊,但随着两人身份的逐渐变化,这份交情便掺入了太多的利益关系。他的出生和成长、江门的日渐壮大,再到江映月从小对他毫不掩饰的情根深种,即便江桐什么都没说,在江门众人眼中,江映月自然是他唯一的正妻人选,虽然他娶江映月很早,那时也以江家是商贾人士为由,仅仅封了她侧妃,但今时不同往日,在他登上魏国帝位这件事上,江门几乎成为了他除了闽王慕容靖之外的唯一后盾,然而慕容靖的身份却决定了他没办法太过明显地跨越整个李朝来助他成事,而江门却可以毫无顾忌地为他倾尽全力。在这样的局势下,和李朝定下的那桩本就有些荒唐的婚约,随着姚今成为小南国藩国主的消息天下皆知之后,他们当时的那个婚约也成了一纸空文,现在几乎所有魏国的人都认为,江映月成为魏国皇后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在今时今日遭受战火、内乱和朝堂大洗血之后,几乎是百废待兴的魏国,他作为魏国的王,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代表江门的皇后么?
温子华放眼看去那灰白色的天空下的巍巍宫城,今日阳光稀少,略显灰暗的天色下除了长钟楼高高伫立,其他的宫殿似乎已都连成一体,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这片天地间。他朝碧园慢慢走着,一路所见的每个宫女、太监、侍卫皆都诚惶诚恐地向他磕头行礼,他们的眼中除了有对皇帝的敬畏,更多的,是一份来自心底的恐惧。他知道,在他初登帝位时那场为了清除旧势力几乎可以称之为屠宫的大洗牌中,仅仅在一夜之间,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睁眼便死在了自己的梦乡中,活着的极少数在一片尸体和血腥中醒来,面对这座充满孤魂的长青宫,又有几人能不颤抖畏惧?虽然接下来新帝慈悲为怀地接纳了一大批新人入宫,又向满朝臣子敞开后宫广纳嫔妃,可宫内宫外对这位长的虽然称得上是史上最帅,可手段更是史上最狠的皇帝,也全都惧怕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