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江站起来的时候,大殿中所有的人都是跪着的,除了脸色阴沉的皇帝和旁边低头不语的太后,甚至殿上的皇后、旁边的李南等人,无一不是跪地不起。跪在最前面的姚今并没有看到傅江起身,她只是直直地跪着,而傅江注视着姚今背面衣衫上那朵硕大的牡丹,慢慢走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姚今着公主的服制,珠玉满头,发髻如云高耸,数不清的金簪流苏高高低低地垂于脑后,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广袖长裙,乳白色蚕丝薄纱披肩,下面缀着五彩的流苏。她的模样像足了一个王朝的公主,金尊玉贵,娇艳明媚,然而那张脸和那一身妆扮在傅江的眼中,却是那般格格不入,甚至如针扎一般,每多看一眼,都让他更加痛苦不堪。
她是姚今,是曾经美丽富饶的小南国国主,在小南国,除了重大场合,她从来穿的都是轻便男装或极利落的窄袖长衫,像是随时随地准备着,上马能战疆场,下马可策百事。她可以在酒宴上对着众郡守高谈阔论,也可以一怒之下将他们的奏报撕个粉碎扔到地上,她杀伐决断起来甚至比男子还要狠绝!她骑马的样子、练剑的样子,甚至她处罚下属下令杀人的样子,那时候的姚今是那样符合一个国主的身份,在傅江的眼中,她从来不是出自深宫的一个小小公主,她的年纪不重要、性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带给整个小南国充满希望的将来,她曾让对朝政人心早已失望的自己重新燃起心志,她是让他死心塌地要追随的主君——傅江的内心突然汹涌澎湃,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幕幕涌上心头:自从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没等京城来的人找到他,他就偷偷离开了莆城,带着倔强带着不信,带着一丝希冀,他一直在设法打听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虽然知道王相一直在到处找他,可他不愿意听王相的解释,他执着地相信姚今是被强迫的,她不可能放弃小南国,她一定是被要挟或者被软禁,甚至那封奏折都可能是伪造的!可是兜兜寻寻了那么久,他什么都打探不到,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渐渐地,傅江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姚今,怀疑一切,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姚今本人,他迫切而疯狂地想要听到姚今亲口说,不管说什么,他要听她亲口证实!
就在姚今发觉傅江正在靠近自己便转头的那一瞬,她额上的血终于流到了眉间,她看向傅江的目光中还是刚刚那种充满悲伤和难过的神情,只有悲伤,全是难过。那一瞬间傅江明白了,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小南国国主姚今,她只是李朝的长公主姚今,而他心中的小南国永远都不会有了,小南国的国主也不会再有,眼前的人,不过是一个匍匐在皇帝脚边苦苦哀求的后宫女子,而已。
“北人欢笑,南国悲凉!南国悲凉!南国悲凉——”
就在傅江高声重复到第三句的时候,姚今突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她那个“不”字话音未落、她的手堪堪碰到了那把剑的剑身,她纵身扑了过去——然而一切终究落了空,那把被傅江藏在腰间的软剑带来的鲜血迎面溅了她一脸,和她额上快要凝固的鲜血混淆在了一起,她没有闭眼,鲜血在她眼前织成一片流动的网,而傅江在那个网外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呈大字型倒在了鲜艳漂亮的地毯上,他的眼睛直直看着高高的光华殿顶端,他的嘴里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姚今冲了上去,她试图用手捂住他脖子上那个可怕的伤口,可深红的血迅速蔓延至整个胸口,已经看不清伤口的位置。姚今的手上一片血红,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散开来,而她发疯似地凄厉叫喊,一声声地喊着:不、不、不……
有许多人突然冲了过来,其中有卫燕、有李南、还有许多只洁白干净的手,他们拼命拉扯着姚今,似乎试图将她从傅江的尸体旁边拉开。可姚今觉得他们的手好脏啊,他们的手上突然都是绿色的、紫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姚今认定那一定是毒血,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毒液——她好想挣脱他们,可那些毒液粘在了她的袖子、她的胳膊和手上,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挣脱不开。终于,姚今渐渐被拽了起来,脸上的血似乎凝固了,睫毛上也是,一块块凝结在眼睛上,这她有些看不清眼前,但她的目光一直死死锁在傅江的脸上,傅江的眼似乎已经涣散了,可他的嘴唇好像还在动着,他似乎在说:国主殿下,你抛弃了我们、你抛弃了小南国……
“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姚今的极度疯狂吓坏了来拉她的宫人,李南被她推倒在地,阿媛和阿蒙怎么都抓不住她的胳膊,拉扯之间姚今的发髻彻底散了,珠翠满地,披肩被人们踩在脚下,外衫的领口也拉得不成样子,她的双手全是血,鬼魅一般在空气中胡乱抓着。这时卫燕再也忍受不了,奋力推开一直死死拉住他不放的姚佳兮,冲入人堆里紧紧抱住了姚今,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将她整个发抖的身体紧紧护了起来,他那件玉色长衫瞬间被染上片片血迹,就像姚佳兮那张一直完美得体的脸,一下子变得斑驳难看。
眼见台阶下的一片混乱,被一排排严阵以待的侍卫隔开的高高台阶之上、帝后宝座之上,李耀面无表情,而林月白依旧跪在他脚边,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她的眼泪,早已冲掉了她脸上的胭脂,冲掉了那本来就是伪造出的好气色,只余一张苍白绝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