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桓给林月白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咏阳殿宫人记录下的十二个时辰内皇后所进食物及份量多少的单子,斟酌了一刻,方才道:“皇后娘娘,近日是否胃口欠佳,故而进食的量也越发少了?”
“还好,不过确实不大有胃口。”林月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薛太医要说的本宫明白,为着肚子里的孩子,本宫定会努力加餐。”
“娘娘怀胎辛苦。”薛桓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茶几上摆着的一个缠枝莲纹的铜香炉上,那香炉只得一个手炉大小,却十分精致。顶盖形似一朵别致的莲花,莲瓣微开,炉身是景泰蓝的,于柔和的日光下泛出一片冷艳的蓝色。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起身一礼,道:“娘娘,微臣可否看看那香炉?”
林月白略微一愣,随即点头道:“自然可以。那香炉是昨日陛下刚遣人送来的,说是特别好看,本宫也觉得颜色别致,便放在眼前。”
薛桓走到那香炉旁边,并不用手触碰,只是凑近过去仔细看向那炉身上的缠枝莲纹以及两侧的螭耳把手,闻了闻香炉上残留的香味,方才转身道:“请问姑娘,这两日娘娘这里都焚的这安息香吗?”
“娘娘这几日浅眠,故而都用的这安息香,奴婢们取香的那一日便跟您报备了。薛太医,是有何不妥吗?”阿蒙有些紧张,赶忙走过去将那香炉顶盖打开,里面的香早已燃尽,但仍残留一丝余味。
“安息香并无不妥,只是入秋干燥,娘娘怀着龙胎,本也有些虚火旺盛,这香还是不要多用的好。”
“本宫素来并不特别爱用香,只是近日睡不太好,才用了一阵,既然薛太医这般说,阿蒙,将那香炉收起来吧。”
“皇后娘娘,这倒不用,”薛桓伸手轻轻拦住阿蒙,从她手中将那香炉接了过来,又轻轻放回原位,将阿蒙刚刚没有合拢的莲花顶盖重新盖好,这才道:“娘娘不能安睡,从脉象上看,追其根究,还是娘娘思虑过度,太操劳所致。纵然安息香可以助眠,可娘娘的思虑不停,纵使在睡梦中,也是极其耗费心神的,这对孕妇可是大大的不宜啊。”
“是啊,娘娘睡不好,这几日还梦呓——”阿蒙连连点头,正要细说,却被林月白目光拦住,只得喏喏地道:“那、那该如何是好呢?”
“思虑在心不在身,并非药石可控,这还是需皇后娘娘自己多宽心,为了腹中龙胎,尽量保持心情愉悦,才是良方。”
林月白眉头微拧,无声叹了一下,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薛太医,自陛下将本宫这肚子托付于你,你每日都尽心尽力,只是本宫实在不是个听话配合的好病人,这些日子来,实在劳你费心了。”
“能照看皇后娘娘的龙胎,是微臣的荣幸,只要娘娘平安,微臣……万死不辞。”不知为何薛桓的言语有些激动,他突然跪下磕头,明明屋子里并不热,他却觉得手心腻腻发汗,不自觉将手朝袖子里缩了缩,脸上也是一阵苍白。
“啊……是本宫话说的太重了,将薛太医吓着了,阿蒙,快去扶薛太医起来。”
阿蒙上前将薛桓扶了起来,虽只是搀着胳膊,却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微微颤抖,于是关心问道:“薛太医,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
林月白以为薛桓是想到了李耀当时指他来负责自己的这一胎时,他说的那句“皇后娘娘和龙胎若有不妥,你也不必再活着了”,而自己的身子又一直不算很好,是以薛桓这些日子以来定是压力巨大,定不好过。于是她起身走到薛桓面前,柔声道:“薛太医,本宫知道你肩上的担子重,可你不是刚刚还劝本宫不要思虑过甚,所以你自己也要注意才是。可别本宫还没生,你却病倒了,到时候本宫母子可指望谁去?你是陛下指定的太医,也是本宫信任的人,本宫相信你和你的医术,定能保本宫母子平安的。”
看着林月白眼中的关怀和信任,薛桓突然觉得脚下虚浮,缩在袖子里的那只手更是想握紧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沉默片刻,他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微臣知道了,谢皇后娘娘关怀。”
“嗯,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林月白朝阿蒙招了招手,又道:“去将陛下赏的六安瓜片取来给薛太医。”
“啊,谢娘娘恩典!皇后娘娘,竟也知道微臣喜欢喝这个……”
林月白好奇道:“也?本宫这是听太医院院士提过,说是薛太医素来只喝这个,前日陛下得了一些,说是极好的品相,本宫便厚着脸皮要了来——想来是孕傻了,前两日你每次来本宫都记不得叫你带走,今日可算记得了。”
说着,阿蒙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定窑白瓷莲纹罐交到了薛桓手上,道:“这个定窑白瓷也是件好宝贝,娘娘说一并赏了薛太医的,薛太医可拿稳啦。”
薛桓一见那白瓷的色泽便知不是凡品,赶忙双手捧着跪下谢恩,林月白摇摇头示意阿蒙拉住了他:“本宫是谢薛太医对本宫的一番用心,这不是赏赐,乃是谢礼;等本宫的孩子落地,以后还有许多日子要请薛太医看顾本宫母子,多少谢礼都还不够呢。”
可是,我恐怕没有那个机会和福气了……薛桓看着手中的茶叶,心中喃喃叹息,垂首告辞后,人便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差点和阿媛迎面相撞,于是阿媛嘟嘟囔囔地进来,掸了掸衣衫,朝阿蒙道:“今日薛太医怎么恍恍惚惚地,像是中了邪。”
“又胡说八道,让你去打听消息,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可费了一番功夫!”阿媛赶忙跑到林月白面前,也来不及行礼,匆匆道:“皇后娘娘,陛下已经应了允胡族的求亲,如今已经在商量婚期了!”
“什么!”林月白顿时失色,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阿蒙顿时急了,朝阿媛怒道:“你不能缓缓说吗!看把皇后娘娘急的!”
“可……可这事眼下急得很,司天台那小太监跟我说……说……”
“说什么?”林月白强自镇定,伸手拉过阿媛问道:“他们说什么?”
“说他们主司已经查过了,下个月根本没有吉日适合嫁娶,所以只能在这个月就择定日子让长公主出嫁!还有——”
林月白觉得听到这里自己已经要晕过去了,可是听到那“还有”两个字,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颤抖着问:“还有什么?”
“还打听到一件事,也不知打紧不打紧,可是我想着——”
阿蒙急得上去就推了她一把:“快说呀!”
“是,是焦骁公子!他他他已经成亲了!可是新娘子成亲当晚就闹着上吊,听说、听说现在日日都寻死觅活地,贾大人还在朝上差点打了焦大人,还是陛下压下了此事……”
“为什么?”林月白想起那一日焦骁的神情,突然觉得心口突突直跳,她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为什么!”
“因为、因为说焦骁他,他已是太监之身!”
仿佛是一座大山在林月白面前轰然倒下,她陡然明白了一切:为什么焦骁会突然从西边回来、为什么李耀会突然同意他进宫见自己、为什么焦骁会说自己卑微……不过是为了那份可能连她和焦骁都不曾明白过来的情愫,李耀就无情地夺走了焦骁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体面,而她甚至连知道这件事的资格都没有,她还残忍地祝焦骁生儿育女——林月白觉得她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她还能在乎谁呢?她还有资格在乎谁呢……
皇后林月白,此时终于站了起来,她推开侍女的手,一个人慢慢走到了殿门外,她戴着沉重的后冠,她昂起首来,她看着这座宫城,她突然觉得,她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