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倾城伯府。
自打贾琏上任兵部侍郎后,门口迎来送往的车辆就比以前还翻了一番。
四王八公、金陵四家这些老生常谈的人家就不必说了,什么东安郡王府、襄阳侯府、平原侯府、锦乡伯府等等国朝勋贵,又有神机营总督冯唐、京营指挥使杨志、礼部尚书、内务府总管、羽林将军桂祁等等昔日同僚……
外人打远了看过去,只觉得这倾城府门楣上都发光耀眼。
这都是为官的底蕴。
同样是骤然位居朝廷高位,有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人游刃有余,诸事方便。
这便是底蕴所在。
也怪不得世人皆知上位者厌恶官员勾连,却还是要孜孜不倦去结党营私。
……
皇城外,兵部衙门。
那兵部尚书下了朝,赶在午前时分便走人了。
贾琏因上任兵部侍郎未久,不忙着散值,在自个署房里放下兵部旧日卷宗,出门来,有意四处闲逛。
还没行几步,对面右侍郎贾雨村从檐下走出,过来笑着道见礼。
“伯爷这是准备回府?如今所部事务不多,伯爷又身担大任,早些歇息也好。”
“倒是不急。”
贾琏驻步,摆手道:“如今各司的人手大多见过,我只四下里瞅一瞅,教心中有些分寸。”
通政使司里面事情不少,一向是要宫内宫外两边跑的,如今贾琏也不舍得放手那边,所以未必会常待在兵部。
贾雨村道:“那下官来为伯爷领路?”
虽然年长贾琏不少,但因早年间连了宗,贾雨村认贾政为长辈,所以与贾琏便是同辈。
这时候倒是好一口一个下官,放心谦卑着说话。
当下贾雨村和贾琏出了院外垂拱门,沿着墙边甬道四下巡视。
途中偶遇一伙来科察的六科给事中官员,不由得大感晦气,互相错过,绕道而行。
贾雨村下半年在兵部的任期便满,早就四方打听过,之后若是没有差错,多半是平调工部当侍郎。
不用马上外放,这本是好事。
但六部当中也有差距,工部就算不得什么上乘地方。
贾雨村于是心急,这些日子少不得四处走动关系,看能不能调任到吏部,再不济也是去户部才好。
他如今官位做得大了,昔日的举主、荣府二老爷贾政来信,对这事实在帮衬不了不少。
贾雨村不免就要将些心思到贾琏这边来。
毕竟如今尚书台那边权重,已有拟旨之权,也就是没有个尚书令,不然六部尚书按名义也该那边管辖。
到时候尚书台相当于唐时中书尚书二省合一,内阁那边反倒是只剩下个‘门下省’的名头。
天底下哪有新鲜的事,历朝历代官职变来变,权责基本都是那一个样。
朝中有心人便预料到,估计以后朝廷都不会设立尚书令,又或者设立尚书令后,六部也要跟着调整,不然尚书台里权责太大,易成尾大不掉之势。
“……前几日王大老爷家的王仁寻到下官府上,说是想谋个出身。”
贾雨村一路走,一路闲聊,竟是有些谄笑胁肩的姿态。
“论理,这一事下官应该竭心竭力安排才是。只是转念一想,有伯爷在,哪里轮得到下官来摆弄惹笑?便只好声送仁大爷出门,许是没说清楚,反倒是惹得仁大爷不悦,还请伯爷帮下官多担待些。”
“这……”走了这一路,贾琏也算是隐隐猜到了贾雨村的意思,毕竟兵部早有右侍郎走动谋官的传言。
到底也是亲戚,去年帮忙安排过杨志的差事。
又所谓伸手不打笑人脸,难为贾雨村一路小心奉承,贾琏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婉拒的话。
“……王仁虽是俺妻兄,但由来是不曾上进的,王家二老爷也发信骂过,这事右侍郎只自个看着办就是。”
贾雨村一听,就晓得王仁在金陵四家中不太受待见,难怪都寻到他家里去了。
王仁的事顿时止了。
正巧,两人到了一地,贾琏先止住步伐。
面前是一处四方院,垂拱门边上立着个牌子。
‘职方司’
门口时不时有人经过,门内不少官员排成一排,在受领官印。
贾琏由衷笑了。
故地重游,做得高官的畅快事便是如此。
门口早有眼熟的差役见到两位堂官结伴过来,忙是战战兢兢问好。
贾琏点点头,迈步进门。
廊下排队苦等的都是些中等武官,这时见着两名身着锦鸡补褂的人进来,忙是过来见礼。
贾琏一时置若罔闻。
只恍惚间,看见一个莽汉打这气冲冲闯到堂上去,一边打人一边叫骂。
‘——直娘贼!读书读到不要面皮,没有官印洒家还做个屁的官?’
贾琏好一阵乐不可支过后,方是甩甩头,将这幻象消了。
再对边上等候的众武官点头致意,然后板起个脸,背手迈上台阶,进屋中来。
堂内,职方司郎中正端坐在一边案前,认真对比来受领官印的文书,边上分发官印的人则是好生询问来者官籍。
好一出有条不紊的景象。
见贾琏进门,众人才是止了,职方司郎中好似才发现上官到来,忙是起身过来见礼。
“下官见过两位侍郎大人……”
贾琏待了一阵,未免无趣,摇头退了出来。
到了职方司外,贾雨村笑道:“他们也是人精一般,听到伯爷过来,惯会做一些面上功夫。若是有心寻这边的错,伯爷只管吩咐下官便是。”
“免了。”
贾琏摇摇头,背手往另一头走出。
两人再行了几程,然后出来兵部仪门,眼看要出衙门。
贾雨村耐不住心思,忙是将出一话。
“前些日子,大老爷差人寻到下官这处,说有户人家到顺天府衙门状告大老爷。我想这还了得,忙是去打探,才知道是没有的事,只是有人心怀歹意,要溅起污点到大老爷身上……”
听得这话,贾琏不禁再止步,目视贾雨村。
不称名道姓,这口中的大老爷,想必就是荣府里的了。
贾雨村接着道:“这事原是简单,想大老爷他素来是爱些风雅笔墨的,只是市面上的好物件也难求,不是不可靠,就是被别人收了。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姓石的人家,藏着有上好的古迹扇子二十。想大老爷也是个有善心的,不愿强来索取,冷眼等了几年、说了几年,可惜得原本收着的扇子全不中用了。但那呆子只是不卖,这也就罢了,还反要来诬告大老爷觊觎家财,若不是今顺天府尹是下官故交,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贾琏今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这贾雨村的话也不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假,贾琏只得先按捺住性子来问。
“那姓石的是什么门第?”
贾雨村只以为贾琏询问来历,是因为不放心,不免心中一喜,笑道:“他祖上倒也还算发迹,如今已是揭底的破落了,不知怎么起这坏心。”
贾琏冷笑不止:“这般说,俺家倒是成了《豪宴》里的严世藩了?”
元宵时才听得这戏,今个就当真遇见苦主!
寻常破落寒门,能使大老爷贾赦这世袭一等将军受委屈?
贾雨村还未曾反应过来,虽然在荣府来往过多次,听了些风声,但他到底不明了内宅大房里的境况,只以常理视之。
“这等人倒也不必脏了伯爷的耳目,只请一句话,下官愿代为署理了,一则大老爷得偿所愿,二来也可谓伯爷的谆谆孝心。”
贾雨村官做得越大,身上的文人风骨就越是无影无踪,此时谄媚之情流露,只管举荐自己去做事,才好图回报。
“闭你的鸟嘴!”
贾琏怒气冲冲,直抵云霄之上。
这还是他首次来骂贾雨村,实在是再看不惯了。
贾琏和贾赦虽是父子,但其实已是天下少有的成了半个仇人,相看两厌。他既厌恶贾赦将自个视为仆从,要随意打骂,更厌恶贾赦历来的胡作非为。
没想到今日又是一遭,还被递到了自个眼皮子底下?
“当真是叫人作呕!”
贾琏怒斥道:“你硬是要如此阿谀害人,还以为是为俺家做了多大的事不成?早晚拿你正了朝廷法度!”
贾雨村被骂得晕头转向。
待终于想起《夜宴》与严世藩是哪一出戏时,才是暗道不妙,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二老爷举荐你,结这份善意,就是要你这厮来颠倒黑白的作孽奉承?”
贾琏这骂声还已是收敛了,只等立刻回去打探。
一通骂完,贾琏冷哼一声,甩袖径直走了,出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