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日。
荣国府东院花园中灵堂,逢大老爷贾赦头七之日。
贾琏和凤姐儿重回荣国府,本想去铁槛寺里守灵,但奈何被刑部的人看管,不得出京,只能在东院花园里守着烧点纸钱罢了。
小厮彩明这时也是身穿孝服,垂头进来东院花园,寻到灵堂里坐在蒲团上烧纸的贾琏传话。
“二爷,冯大爷这次亲自来了,在二道门边上等着说要见面。”
“当真是不知所谓的人。”
凤姐儿摇摇头,抓住贾琏道:“你别去见了害他,留着人情在,以后说不定还好些。”
贾琏本来想去,但听凤姐儿这般说,又想起段奂规的叮嘱,也只好迟疑着坐回蒲团上,只扭头和彩明说道:“俺从来都不知他是这等义气的人,竟然比杨志兄弟还强些?你去转告他,他如今在皇城里面当差,最是要紧的地方,不管有什么话要说,都只管回去,最多只等到时候跟着人送我一遭,也就算他有心罢了。”
彩明应声下去了。
不一会儿,便再来回禀。
“二爷、二奶奶,冯大爷听说不肯见他,就哭着走了。”
“真是怪了?”
贾琏和凤姐儿对视一眼,各自摇头,不去管那冯紫英,只打发彩明下去。
凤姐儿近来气色憔悴了许多,脸上只浅施粉黛,珠钗皆去,披麻戴孝跪在灵位前,身躯柔弱,青丝从孝帽散落几缕垂下,倒有一番另样美感。
见灵堂内一时无其他外人了,凤姐儿跪着腿间麻木,便稍稍倾身,依在贾琏身上,闭着眼睛。
“这几日我都不敢去打听,你说,大老爷的世职到底传给了谁?”
闭目靠着的凤姐儿,叹气说出这话。
她如今是真没有觊觎荣国府的心思了,只怨叹着夫妻间的前程。
贾琏眼见正在大老爷灵位面前,不免觉得谈论这些不太妥,但低头看了看疲倦至此的凤姐儿,只好低声来回道:“这事我也没去问过,但琮哥儿既然挂在了大太太名下,那多半是他了,只看二太太有没有另外的说法。”
“二太太这些日子忙,谁知道她的意思。”
凤姐儿静了静。
她没听说有这几日朝廷有恩旨过来荣府,又因着荣府里多番大事,两房的人都不好意思提起这事。
大老爷的丧事是一说,老太太那边也病了,终日昏沉沉睡着,如今一日里得了一个时辰的清醒都能算是祖宗保佑。
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娘家一空,近来又丧子在前,孙子入狱抄家在后,和东府那边一世的好亲戚再几乎断了亲,连着这些事情谁遭受得住。
贾琏看了看闭着眼睛,身子软塌几乎要睡去,只两手还紧紧抓着自个的凤姐儿,道:“天色眼看要黑了,你去看望下老祖宗,顺便在那处歇一阵再过来。”
凤姐儿按在贾琏身上,抬起螓首蛾眉似笑非笑道:“琏二爷也知道体贴人了?”
贾琏摇摇头,搂着让凤姐儿起身。
“罢了,我先过去。”
凤姐儿扶着贾琏起来,望了望灵堂内,叹气往外走。
贾琏继续在牌位前守着,外头不觉间,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了,入夜已深。
中间邢夫人领着贾琮来哭了一阵,然后朝里间休息去了不提。
寒冬腊月冷灯雪夜,灵堂外,赵天梁赵天栋兄弟脚步匆匆提灯过来,在堂下抖落身上积雪,蹑手蹑脚进来,寻到贾琏跟前。
“二爷,有人说要见您,小人引他到了西边穿堂里,等着二爷说话。”
贾琏瞥眼过来,冷哼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着,只叫他滚,别惹了俺的晦气!”
赵天梁赵天栋面面相觑,这哪里能走?
由那赵天梁身形再低了几分,看了看左右死寂的灵堂,方是低声作禀。
“二爷,在那边的是北静王爷——”
……
风雪暂停,正是月明星稀的时景。
穿堂附近上夜的小厮都被赵大赵二打发走,向东的门虚掩着,向西朝贾母上院的那处门吱呀一声打开。
贾琏一手提着伞一手执灯入内,脚下靴子踩在雪地无声,靠近穿堂中侯在哪儿的黑影。
灯光将夜色驱散,那对襟披风的兜帽下,北静王水溶的面貌显现。
郡驾果然在此,灯火照耀,使之一半脸色都蒙上阴影。
水溶对襟披风外还系着一件斗篷,这时任由灌入的冷风吹拂,两眼目视贾琏过来。
“倾城伯,别来无恙?”
贾琏摇摇头,两手提着东西粗略作辑,道:“什么倾城伯?不值得说道的东西,王爷有事直说就是了。”
水溶哑然失笑。
本来还想就那被朝廷褫夺的爵位说一说,但见贾琏这般来回,便不禁是将那琐碎的话都抛了。
水溶正色过来,眼中目光毫无动摇之色,郑重道:“时至今日,小王对你贾琏的帮衬不少,往日说那旋风般周全的人做不得了。如今有一事,还请你鼎力相助,权当回报于小王!”
说着,水溶那冻僵的身子微微俯落。
贾琏还以为这位要躬身见礼,正要来拦,水溶却已经敛衽跪下。
寒风呼啸的越紧,复有飘雪落下,掩埋进荣府此处穿堂当中。
贾琏面上讶然之意渐消,将灯伞都抛下,好不容易来扶水溶起身来,见疑道:“俺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市井百姓,王爷想要做些什么大事,值得这般大礼?”
水溶任由额头上沾染的冰雪消融,往东面拱拱手。
“世兄不是外人,我愿直抒胸臆。东宫素来体弱,如今又被圈禁数年,已经是亡命在旦夕之间!还望助我搭救东宫于危难之间,事成之后正本清源,世兄又岂还用受那发配流离之苦?”
水溶不是无端过来寻人、说这话的。
一来贾琏耕耘官场多年,不仅熟悉宫廷,门生故吏更不在少数,只京营里面就有几个说得动的军官在。二则王子腾身死,贾琏这个婿子,多少能得到些王子腾旧部的拥护。
要做大事,就缺贾琏这般的人手!
“搭救东宫?”
贾琏想了想,望着水溶的目光不免就有些生冷了,退后一步。
他为官多年,已经听出了隐意。
倾倒在雪地当中的灯火,这时悄无声息的熄灭了去。
贾琏道:“王爷也是读过书,会做官的人。敢问搭救太子出来后,却置今上于何地?”
违抗皇命,东宫也不过说废就废。
除非……
“陛下年迈,耽于国事,请即太上皇位,东宫法位端正,当为天子!”
水溶目光炯炯,语气决绝,望向贾琏。
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做绝了,事成之后贾琏发配的事情自然不需提起,还能另有重用!
贾琏当即摇头,额头上青筋迸现:“俺受今上隆恩,再三越级提拔,怎么肯做这不忠不义的事?劝王爷还是早早消了这心!”
“我不信这个!”
水溶上前一步,怒指皇城方向:“当今陛下再三废弃世兄于不顾,也算隆恩?当年世兄在帝陵犯下大案,遭当今陛下发配出京,是东宫施恩,让世兄去陕东做转运使,才得以立功回京。不然仕途坎坷,一品之间就要磨死多少官僚?时至今日,世兄就抛下这些,不思图报?”
这是实情,贾琏一时难以张口反驳。
水溶趁此咄咄逼人过来,再冷哼道:“如今世兄为父兴仇,遭问罪发配,贬为庶人,也算是皇恩浩荡?如今贾门连年报丧,看亲友丧尽,白幔招展,也算是天子隆恩?”
天下大势不是都相聚在宁荣两府,贾琏落魄之时,庙堂之上北静王水溶也是内外交困,才孤注一掷做出眼下这般惊天决定来。
水溶将大事托出,到了这等地步,对面贾琏却是站定了再不让,面上翻涌的气血也慢慢退去。
贾琏伸手挡住水溶,已示心中决意,摇头道:“却不需王爷在这一捧一踩,俺心知今上先前是有意周全我的,只是我一意孤行,所以罪责至此。谋反这话休要再说,我只当没听说过,王爷请回罢。”
水溶见此言语决绝,不禁心灰意冷。
若不是见贾琏身陷囹圄,破落憋屈到了这般光景,他怎么会和盘托出大事。
但谁能想到,到了这般瓦罐不离井上破的境地,贾琏竟然还不应?
“若我一朝败亡了,举家赴难,世兄就以为自己逃得了干系?陛下从来都是薄情寡义的人,哪怕零星后患,也定然会起意将之剪除!”
水溶恨铁不成钢的望向贾琏,言语中难掩愤恨。
贾琏道:“俺已经遭发配了,还能如何?”
说着,从边上捡起那伞面,递交给水溶,接着道:“这是俺常用的物件,王爷把它提走也算把柄,就不必担忧我稍时就去告密。”
说起来,水溶还是贾琏的举主,所以他确实无意去告密,置北静王府于死地。
眼下水溶泄了密,怨恨不已又左右为难,所以贾琏才做这举动。
水溶却是只得信了这话,无言接过那张伞在手,片刻后,长叹一声,抬头望着贾琏苦笑道:“有谓臣不密则失身,是我能力不足,不该唐突过来,以至于有了这般过错。此情此景,容我再试问一句,世兄还问心无愧么?”
贾琏微微张口,白气升腾,却最终哑口无言。
杀贾珍之时的回忆在眼底浮现,那一个猪狗一般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却紧随着是整个宁国府内内外外因此被割裂,延续五代的情谊散去。
从那一日从天香楼听着尤氏的哭声下来,贾琏就经不起这四个字了。
又或者更早一些。
叫人不知不觉地。
上一次答复水溶时,恐怕也是个谎言。
水溶眼见贾琏神情变换,收起那伞,终是冷笑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话他许久之前就想要对今日的贾琏说起,人生在世,谁能问心无愧?一个在俗世中蝇营狗苟的朝臣,真当自己有什么英雄豪气?
见贾琏因理亏而无言沉寂了,水溶在不多说,满怀失望离开。
从东边虚掩的门出来穿堂,别了守门的赵天梁赵天栋,水溶出来荣府,沿途避让灯火人影,一路潜藏至宁荣街外,与接应的人碰头。
水溶这才心安少许,回望荣国府上空,强忍住奋力将手中之伞折断弃置的心思,目光深邃。
“世兄非英雄也,本王孤注一掷,虽千万人亦往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