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在林府待到深夜,第二日丑时过半,月明星稀,才是乘车回来荣府。
值夜的巡城御史拦了一回,望见是荣国府的座驾,便忙来拜见后径直往另一头去了。
街头巷尾复了寂静,只有马车行驶的声音横穿道路声音作响。
到了宁荣街内,荣府中间的兽头大门大开,灯火通明着,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在迎。
赵天梁、王善保家的、林之孝家的几个人领头在阶下张望。
贾琏下车来,对别人未加理会,只劈头盖脸的就朝赵天梁训斥道:“还典着个笑脸等俺!好端端的林家姑老爷没了,你这腌臜就是这般往来看顾的?那安道全怎么不请过去?”
赵天梁面色顿时一苦,连忙解释道:“真真是找过的,只是寻不见人。早间去给那安道全送朝服,就见他锁了门不知去了哪儿,里里外外都没打听出来。”
安道全失踪这事,本来贾琏要是回荣府就会得知,但他却是从散值忙碌到现在。
那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还有站在后头的来旺家的这时齐齐近前来,各有好话来说。
“外头的事是难做,但二爷您也要注意些府上才是,偏房的那位夫人前夜里生了!”
林之孝家的笑道:“那竟然是两个公子爷一起落地的!咱们这类的人家我见得多了,真是谁家都没有这等吉祥事。”
王善保家的连连称是,也欢喜道:“可见是国公爷福运长,祖宗也高兴,才赐了这两位公子爷下来。那时哭的一个比一个响,我在外头可都听见了……”
初听得平儿的消息,贾琏就在往府门里走,三步并作一步,后头报喜的声音渐渐跟不上了。
过了府前二道门,轿子也不上,直接一手撩起袍角,飞奔朝荣禧堂东跨院过去。
那边二老爷贾政和王夫人一家已经搬出,去西路暂住着,也更好照料老太太。
如今东跨院里是平儿和晴雯两个在住着。
直接通荣禧堂抄手游廊过来东跨院,里面东边三间小正房外头正热闹,丫鬟婆子道喜个不停,欢声笑语着,屋内站不下,不少都站到了廊下来。
“国公爷回来了!”
早有眼尖的上前来贺喜一句,两边丫鬟婆子排开见礼,请贾琏进屋去。
“这下可好,居然少请了一个奶娘,有的忙了。”
丫鬟婆子们在后哄笑一句,眼见国公爷进屋去。
听到传话,外堂里,凤姐儿将两个孩子交给选出来的奶娘,迎上来刚要欠身行礼,却被贾琏一把扶住。
“平儿有没有事?平日她就是瘦瘦弱弱的,谁知有怀两个的本事!”
贾琏一边来问凤姐儿,还忙是往帘栊隔绝的内屋看了眼。
凤姐儿笑道:“这番可是母子平安,眼下平儿睡下了休息,你别去打搅,先看看那两个皮孩子是正经。”
选出来的奶娘抱了一个,周瑞家的也抱了一个,都过了来。
周瑞家的笑道:“这两位方才还哭得人头疼,这下应该是累着了。不敢骗国公爷,我们就听那声,就晓得两个小爷准能养的活。”
凤姐儿笑着点点头,忽然见贾琏连外头的衣裳都没换,怕不干净,忙是来拦着不让上手。
贾琏望着襁褓中的两个小人,只好搓了搓手没上前,复满心疑惑道:“这怎么都长得皱巴巴的一张丑脸?”
凤姐儿笑道:“等长开了就好看了,小孩子都一个样,当初巧姐儿还不是全身皱巴巴的,也把我吓坏了。”
巧姐儿素来得宠,所以这时也闹着不睡,正在屋内垫脚看小孩。
忽然听到凤姐儿这么说,巧姐儿顿时不依,小声不知道念叨了几句什么话,就往自己奶娘怀里撒娇去了。
满屋之人见状,不免是指指点点笑做一团。
“该打你个不正经的,一点端正模样都没有,学得什么规矩?”
凤姐儿训了巧姐儿两句,也不扰大家的兴,就暂且作罢,只又同贾琏提起道:“你快沐浴换了衣裳来,再好好想想,要叫个什么名才好。各位妈妈说是那样说,但就怕出了什么差错养不活,咱们别急着起大名。”
生孩子的习俗就是这个,没下地的孩子起大名就怕压不住。而且就算下了地,屁大点的小子养在家里没交际,也用不着大名。
贾琏听了这话,盯着一左一右两个娃娃的脸思索起名。
小名倒是好起,简单点随处的花草树木都能做名,好听的就像是秦家给秦可卿起名那般。
‘秦可卿’是小名,‘秦兼美’是大名。
贾琏是那时下聘的人,所以知道这个。
忽的,一阵嚎哭声从襁褓内传来。
先是左边的娃娃醒了,然后又吵醒了右边,一时间屋内嚎哭声此起彼伏,竟像是哭着较劲似的,怪不得先前屋里人说头疼。
“多半是饿了。”
周瑞家的笑着说一声,便抱着孩子往内堂间走,一路不忘和后头跟来的奶娘叮嘱。
“这也是天降的福分在你身上,我们国公府里就这两个金贵的小爷。新奶娘一时是选不好的,这些日子难为你,荤腥不要去沾一点,鸡蛋每天只用水和盐煮着吃……”
奶娘听得着周瑞家的絮叨吩咐,一路应声着,转去了内堂。
贾琏这边被嚎哭声一扰,一时没了兴致取名,且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怪异的疑惑,往外走,扶着廊上栏杆。
他可是刚从林家回来。
都是哭声,这边里里外外喜笑颜开,林府那边却是悲天呛地。
如今两个小儿是欢喜降世了,但他们可知道以后逝去时的苦楚?
……
眼看天都要亮了,凤姐儿倦意来袭,便打发一众丫鬟婆子该睡的睡,该休息的休息。自己也出来厅里。
屋外,见贾琏竟是零落在一边,夫妻多年,凤姐儿已然心中有所明白。
“姑老爷的事我也听说,如今得了嗣子,见着娶妻,想必他病里时也是开怀的。咱们也扪心自问,帮着嘘寒问暖、治病寻方是从未少过的,也算对得住那边。到时候送去苏州老家时,家里几个多去送一程,也就十分得当了。”
凤姐儿上前来,执起贾琏凭栏远望的手相劝。
贾琏因而面色稍缓,颔首道:“也不是当真是太伤心些什么,有来有去也是世间人伦,只上头的长辈快走完了,一时叫人看着可惜。”
眼看要到星夜稀疏,骤将破晓。
因还有早朝要去,贾琏没有多说,往外头来,叫人备车去。
凤姐儿去准备洗漱不提。
如今贾琏总览尚书台事物,又是新任朝廷天官,每日政事着实不少,近些日子都没有空闲。
何况又有西海沿子的战事焦灼,庙堂之上衮衮诸公都在观望,是以即便长辈林如海过世,贾琏也是不好专去告假的,只帮林家往朝廷通报了丧事一声。
午后,宫廷内就有一道圣旨发去荣府,提及平章御史林如海为国操劳,病逝于任上,追赠为侯,赐谥,以其子林冲袭一等男。
“虽说一等男不值什么,但也多少是圣上恩宠。”
尚书台里,贾琏正在通政使司里寻吴用说事,待听到了这旨意的消息,面上登时就有了笑意。
贾琏再笑道:“可见这一位待我等也不薄,为人周到的很。”
吴用从案后埋首出来,不以为意道:“这也只是面上的功夫。当日要是听我的,叫杨志多领兵看守宫廷几日,兄长就该能封王了才是,如今另外得个一等男,不过是九牛一毛。”
“这些事也不值当说,怨俺多嘴。”
贾琏立即摇了头,又道:“学究还是快寻平安洲发来的折子过来,做正事要紧。”
如今再可惜也没用,吴用听说,只好作罢,重新署理政务。
朝廷征发的兵士已经到西海沿子前线,如今消息过来上上下下谁不着急?
黄昏隐没,月上柳梢头。
贾琏困顿于公务在尚书台里没走,却有荣国府里林之孝、贾琮两个慌慌张张的跑来尚书台报信。
因两人神色着急,又是左仆射家中之人,尚书台沿途谁人敢拦着,只能由他们一路寻到贾琏跟前。
贾琮在门口跌了一跤倒地,手脚爬着进公门来,在堂下哭诉难止。
“二哥,家里老太太……殁了!”
那林之孝紧跟在后头,见贾琏已经起身下来堂间,也是涕泪横流。
“今儿老太太白日间难得起身下了地,叫人快抱着两位小爷过去要看。等老太太看了两位小爷,满心欢喜的陪了一阵,又发话赏了各屋各院的喜钱,好一阵才说暂时乏了,先去歇歇,睡会儿中觉。谁知道里面丫鬟们伺候得好好的,老太太快入夜了还没醒,一摸脉象,好端端的停了,身子也眼睁睁的看着没了暖和气。”
贾琮听了,再哭道:“今日贴身伺候、听使唤的丫鬟婆子,还有传饭的人都锁了,就等二哥回去主持,只怕其中有什么差错在。”
贾琏听了这些,哪里还坐得住。只叫公署里佐官将未完的些许庶务都带去给吴用,自个径直出门回府去。
还不到半个时辰,贾琏便纵马到了宁荣街西街门。
听得马蹄声阵阵,远远见着了人影,荣府西路守着的人赶忙来迎接,接过缰绳。
贾琏往西边角门入内,沿途听着一路的哀哭声抵达贾母上院里。
到正面大屋中一看,果然见贾母闭目躺着,面上无丁点血色。贾琏竟不禁仰后倾倒,气力泄去,好几个趔趄才在屋中站稳。
期年来,老太太身上叫人看不惯的缺点说起来也不少,既好享乐奢侈又偏心,还常念着什么旧人情,放纵下面的奴仆贪心也不管。
但对下面的哥儿姐儿们,却一向是极为真心实意来宠溺照顾的。
亦是因听得进求情,当年贾琏都叫人打去东府了,这位老太太还要急匆匆拄着拐杖来救场。
今日这一去,却连一个知心的长辈都没了,真是铁石做的人都要伤心。
二老爷贾政先散值到家,这时来扶着贾琏,叫人往后搬着凳来歇。
“你也不要太伤心,如今还是想想这么料理最好。午间送来的吃食我都看了,东西是无碍的,只是偏偏应在老太太身上。逢着荣禧堂里那两个小子出生,老太太昨夜就等了一阵,只是抵不过睡意早早歇了,白天好不容易看着了,又欢喜过了头。”
说着,贾政不免溢泪,复用袖子擦去。
贾琏这时往边上看了看,只见鸳鸯琥珀两个,外加五六个粗使唤丫鬟,三个婆子都跪在哪儿哭,边上叫人看管着,堵起不准过来。
贾琏便道:“说起来老太太也八十多了,前面家里坏事时撑着不走,如今眼见你们都说家里兴旺了,那股劲头也就跟着没了。前面快活了一辈子,老太太今日也算是喜丧罢了,既然查清了,就不用拘着无辜人。”
贾政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人哪里敢怠慢坏事,且老太太刚走就罚没了她们也不是好事。”
正当两人商议继母后事时,猝然一声悲啸,径直荡入屋内。
“——老祖宗!”
贾宝玉这时身穿龙禁尉服饰入内来。
他因当值的班次此刻才得以回来,望见贾母的遗体一时大哭。
“……过往欠了这许多的宠爱,还没报答零星半点回去,就看着出了这事,真叫我拿命换给老祖宗十年也好!”
贾宝玉一边大哭一边跪去了老太太遗体身边,好半响才稍稍止住,却想着先前林府的事,又哭了出来。
“果然世事洞明皆不见,一日兴一日衰,叫人早该了悟生死的……如今人儿都去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
自顾自的哭了一阵又一阵,边上齐齐来劝宝玉。
二老爷贾政本来听得贾宝玉前面的话,还是暗自念叨这畜生有些孝心,不枉老太太最是溺爱他的。
但听到后头感悟的哭声,登时就变了脸色。
“快把这丢人现眼的畜生拖走!素日扰了我的安宁也就罢了,还来这里捣乱老太太的清净,作死的孽障!”
贾政气得身上发抖,一面骂,一边上来就将贾宝玉踹到。
有两个小厮连忙上前来,扶着怔住的宝玉往外头去了。
贾琏看了眼宝玉,对这乱象无动于衷,只回头来再望了望那了无生息的躯壳。
先前一手更换庙堂时都没生有太多感触,如今却终于叫他惊觉。
随着老太太逝去,身边诸般事务,已是都成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