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新上任的工部尚书贾政可不得了。
一来这位年近六旬,在六部应过几十年的卯,正是做高官的好年纪、好资历,六部大小门道都清楚。
二则他是勋贵人家出身,乃是朝廷南太后贾氏之生父,分明敕封了正经的国丈,谁敢不敬?
何况这位还是荣国公贾琏的嫡亲二叔,刚分了家就来做尚书了,有心怀诡谲的人听了,不免要念叨这尚书的位置坐得实在稳当,上杆子的奉承还来不及,怎么敢背后来为难?
时值五月中旬,宫中十五大朝会散朝。
贾政跨着四方步出太和宫,稍稍回望了殿内,自有一番气质在,待得莫名颔首一阵,再是再跟在百官身后下台阶往外走。
“老国丈且住。”
斜刺里,大理寺卿吴用一声呼喊上前来。
扯着贾政一袖袍,这对旧日家主门生就在太和宫殿前的台阶正中间商谈起来。
侍卫殿前的甲士不管不问,左右百官也不敢打扰,纷纷垂头从台阶左右两边下去了。
把手相谈半响,眼瞅殿前天色已经大亮了,吴用才是笑了笑,拱手往宫中另一头走去。
眼见吴用身影拐角往内里乾清宫那边去了,贾政绷紧的面色终于松缓,挪步顺着左边台阶下来。
“这吴学究骄恣王法,肆意蛮横,实在不是能相处的。想我家的子弟素来最重规矩,说到底应当是叫他当年带坏了贾琏,才惹得眼下都中内外学子对我家姓氏指指点点,败坏门风。”
知人知面却不知心,当日实在不该收吴用入幕!
贾政一边暗恨,一边下来太和殿广场,好一阵摇头后,信步朝外边走。
终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琏二起事,以拥护新君之功加官晋爵,如今庙堂之上贾党声势浩大。
吴用此人是其中智囊似的人,贾政虽说不喜,却也只能虚以委蛇罢了,不可与之相争坏了贾家大事。
正端着步子往外走时,又有后头远远一人见了贾政,忙快步上前招呼一句。
“贾工部。”
贾政回首过来,见是乐善郡王此人在,忙是下辑见礼。
“诶——”
乐善郡王一把扶住,笑道:“既然是亲朋,工部又何必见外?”
贾政赔笑了一声,再与乐善郡王相让了后,一起朝太和门出来。
两家的确是故交,当年贾家史老太君过八十大寿时,乐善郡王这人是亲身登门贺过寿的。
“王爷今日怎么还久留在后头?”
“贾工部不知,小王文武不就,些许庶务也只能拿去宫中难为陛下,所以才捱到了这时。”
“王爷快请收拢了言辞,自杜工部以来,谁好去自称工部?”
“老大人这话,倒也当真有理了。”
两人一面闲谈,一面从太和门楼下出来。
乐善郡王笑问道:“听闻贵门里近日有姑娘出阁?”
贾政道:“王爷消息灵通,是我兄长原荣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的长女,现荣国公贾琏的妹妹,人称二姑娘。上头老太太过身,她们下面的孙辈守孝一年也罢,年岁也不小了,虚岁已经是双十年华,嫁给宫里羽林营都统领桂祁的兄弟,说起来比人家还大些。因两家一向是有来往的,算是亲上加亲,就定在六月初。”
“那我定要讨一份喜帖了。”
乐善郡王说完,又合掌笑道:“我听说过那桂家兄弟,年长的那位一向英气过人,和贵门的国公爷极像。年幼的那位小名‘花小妹’,竟实然弱气了些,像是个女儿投了男胎,以后这夫妻可是有的好相处。”
说起女儿投了男胎这话,贾政便少不得想起自家的贾宝玉。
暗地里骂了那人两句不成器后,贾政再道:“王爷不知,我家那姑娘也不是被宠坏了的跋扈人,从小受上面老太太教养,该最是知礼的,岂会借长兄的势胡作非为?”
乐善郡王忙道:“怨我提错了话,只顾说笑。”
贾政这才面色稍缓,连连摆手,揭过这一茬。
已经定了六月去讨杯喜酒,乐善郡王再问道:“小王听闻老大人自家中,也还有一女待嫁闺中?”
贾政道:“这事也正叫人着急,亲事不好议论。”
三姑娘探春当然不好议亲,毕竟是已逝南太后的亲妹子,外头等闲谁家敢求娶?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金水桥上。
乐善郡王早有心意,又听得贾政家中姑娘还没定亲,哪里会错过。
“小王家中倒有个不成器的小子,年近二十,好不容易才讨了个秀才功名,前科举人试却又落了榜,我劝他还是先成家为好,以后安心守着家里的世职也罢。小子模样也算端正,小王择日就带他拜访府上,请老大人掌掌眼?”
乐善郡王这话,自然是为自家府中求娶三姑娘探春。
如今贾门兴盛,贾政又是自成一派,正正经经的朝廷大员,风评极佳,干系比荣府那边少些,上哪寻这等好亲事去?
贾政听得乐善郡王之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已经是大喜,哪里会不同意这事。
只是作为被求娶的一方,多少还是要照例矜持些。
贾政便稍稍颔首道:“模样如何倒是其次,我们这等人家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具体还得看品性、才能如何,才是终生立身之本。”
乐善郡王笑道:“老大人说的是。”
议亲的事情就这般说定了。
下来金水桥,乐善郡王稍稍收敛了笑意。
私事一朝就说定了,公事却难办。
乐善郡王不免稍稍叹气。
贾政忙来询问缘由,料想总不至于刚口头说定就毁亲罢?
乐善郡王叹道:“也不瞒老大人您,是朝廷委我主持京师内外疫情,眼看炎暑将至,却少有进展,方才便到了宫里受责备,才晚了时辰出来。”
贾政讶然道:“早听得北郊有些时疫,原来却如此棘手?”
乐善郡王道:“老大人可是见着错了,都中并非寻常时疫,原是有些源头。由去年起,朝廷西面战事连绵,后勤不济,沿路百姓或逃劳役征召,或逃钱粮赋税,化作流民者不计其数。”
贾政哀叹道:“若如此,原来是流民背井离乡,携带疫情到了都中?”
乐善郡王道:“正是,沿途官府少有收留流民者,多方驱赶下今年已有五六万流民到了京郊乞食,堵塞水道,以至于病疫兴起,若往来的流民不断,这病疫自然不绝,所以才叫人棘手至此。”
贾政叹道:“可怜这些人为朝廷大事才流落至此,王爷案上安置流民一事,工部定然勉力作为。”
乐善郡王听了大喜,还待要说,却见各自的轿子已经抬了来,请两位大人乘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原本大腹中的众多言辞不堪说了,乐善郡王只挥手暂退两边的轿子,再来同贾政说起一话。
“小王见了数万人流离在天子脚下乞食尚且伤心,何况素日为君子的老大人?朝廷为征西海沿子,西边各省赋税劳役确实繁重,说是派遣钦差杀了贪官污吏近百,却不见什么成效,反倒是惹得上上下下苦不堪言,才有流民尽汇都中之景。为治起根本,便依小王之浅见,不若……罢兵为上?”
一面说,一面以余光观摩贾政的面色。
见其面有忧愁之色,乐善郡王心中便是大定。
贾政道:“刀兵一起,朝野动荡,存周实知。只是西海沿子征战近两年,朝廷已耗费民力物力无数,又怎好前功尽弃?”
乐善郡王笑道:“这事正赶巧,前头宫里已经收到番邦的请和书,只是为荣国公所拦,还未有决断。老大人到了衙门里只管寻今日邸报看,便知小王所言不假。”
不好多说了,不然倒显得是在挑拨叔侄亲昵。
一语说罢,乐善郡王拱拱手,转身先往自己的轿子上去了。
贾政亦是乘轿去,其中少不了为这诸事头疼。
心事重重下,上任工部以来向来勤勉的贾政今日却散值得早,还不及午后黄昏,便回来家中。
当日的倾城伯府,如今的工部尚书府邸。
贾政已经看了邸报,知晓西海沿子的胡人打不过段奂规,今年吃了大败仗,发信来乞和,求娶公室之女。
若真能顺应局势,朝廷以和亲事收此藩臣,也算大妙。
但主帅段奂规也有上表过来,自陈请朝中莫遗忘‘息壤’故事,常年对峙,敌军已疲,明年今日,必能亡其部族,灭其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