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回府!”
马车径直驶入中路二道门前,五六个小厮问询提灯过来接。
原荣府的大管事林之孝如今退隐,已带着一家老小回金陵看房子养老去了,只留下个女儿林红玉,也早几年就由凤姐儿开恩做主嫁给了贾芸,不必多说。
如今荣国府的大管事已由赵天梁接任,这时跟着抬轿过来的人一齐来迎。
赵天梁因知晓贾琏不受人扶着,便不上前来,只待贾琏自个下车,换乘了轿子,再跟在轿子边往内走。
到了外仪门前,已有灯火辉煌之景,内外亮如白昼,两列丫鬟站在里边道路两旁相迎,各自提着彩灯。
贾琏探头见了,唤赵天梁到跟前来,疑道:“年节还有好几日,家里出了什么喜事,做这般的场面?”
赵天梁本来迎了一阵,准备送轿子进仪门就去歇着,忽然听了这问话,便笑着来回道:“小的在外宅打点,也听说了些事,里面的两位小爷发热,原是见喜,以后眼见着好养活,太太就发话说要庆祝一阵。”
贾琏不禁笑道:“出了痘,倒也确实是喜事。”
当下轿子已经往内仪门那边去了,要到荣禧堂,天色已晚,赵天梁不凑热闹,自去歇着了。
贾琏落轿荣禧堂,入内来,见凤姐儿早在等着,边上两个奶娘各自抱着个小子请安。
贾琏稍颔首,先往偏厅里去换了衣裳,再回来一手抱着一个,面上有了笑意,坐到凤姐儿边上。
“祖宗保佑,这才算正经开枝散叶了。”凤姐儿道:“赶明你就去替老荣公、老太君上炷香。”
贾琏点头,另道:“再有这两个也大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都该下地乱爬。等过了年,只管让他们学着走路,终日抱着也不像话。”
两个奶娘连忙称是。
怀里两个小子不禁逗弄,已经睡了,贾琏便再转交给奶娘带着。
这会儿已经传饭过来了,凤姐儿帮着摆了碗筷,想起一事来,问道:“太太那边你回来时去见了没有?”
贾琏一边用饭一边回道:“没去,等朝中的事忙完了,除夕夜我们几个一齐去请个安,料想也就罢了。”
凤姐儿点点头,没再多说。
到底贾琏不是邢太太生养的,所以如今儿子是国公了,母亲还是个一品诰命夫人。
孝顺伺候着哪怕没有面面俱到,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
凤姐儿一念至此,不免又想得多些。
她是正经的国公夫人,但只生有巧姐儿一个,反倒是不如平儿。
虽然平儿一向敬重她,两个小子在这边教养也没多说半句,但到底是有点隔阂在,日后岂不是像极了邢太太和贾琏?
贾琏正吃酒间,见凤姐儿忽然不说话了,面上苦闷。
贾琏不免笑了,道:“俺就早预料到这一日,凤哥儿又不是心胸有多宽的人,哪里要齐齐全全的照料两个小子来卖好?老祖宗又不在了,你对我卖好,也知道我也一向不领你的情。要是终于为难了,我倒要来劝你,把两个小子交给平儿带着,才是长远的正经。”
凤姐儿听得又羞又气,嗔道:“少来胡说,什么买什么卖,我是哪等人,你买得起我的好?尽是烂舌头的话,我养着这两个,日后也是为了他们前程,你又起心送什么送!”
一面说着,凤姐儿不肯留了,起身就往外走。
贾琏本就因朝中压力一空,浑身轻快,家中又得了好消息,这时便只顾哂笑,眼见着凤姐儿含羞跑没了影,才是略微止住。
不多时,酒饭用罢,撤去席面。
贾琏不着急歇息,寻人问了平儿的所在,便出荣禧堂,往后面南北夹道过来。
今早出门时,平儿说了东跨院里的事,这会儿要去听下文。
夜色中正好飘起细雪,盖在门前门后的灯笼上,烛光中见天地黑白分明。
不久,经南北宽夹道,到了西路后面的老花厅里。
平儿老远就见着有人打灯过来看,忙是出来迎贾琏入内说话。
“大观园里面该拆的都已经拆完,东西两府重新起了巷道。我正在这想着,如今家里人少,后头这么大地方空着也不好,没了老祖宗在时的热闹,总要再安排些东西装点。就说这花厅,还是当年林姑娘来府时起的,也该修缮新盖一间才是。”
贾琏受引入内,坐下正要开口,又受平儿塞过来一个手炉,便且先捧着。
平儿再道:“二爷不要心急,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事是真的,趁着今日御医登门一齐看过,晴雯是确诊有喜了,这事劳你去和奶奶说起。”
贾琏就是为此来的,当下点点头,道:“原本这事也不必先瞒着凤姐儿,倒显得我们几个鬼鬼祟祟,把别人当做小人。”
平儿笑道:“这不是就请您去说明白了,我忙里忙外的也有错?”
贾琏不和平儿争这个理,只叫人添炭置酒抬桌子,就在这老花厅里和平儿坐一坐,面朝大观园旧址,赏一回夜雪。
平儿在边上拨弄算盘几下,也无心了,便起身坐到贾琏身边来,稍稍取暖后,提起一事来。
“外宅有个厨子吴贵,近日害酒痨死了。”
贾琏正吃着酒,不知平儿突然提这事做什么,纳闷一阵,只好停盏问道:“这人是谁,往日府里有这个人?”
平儿道:“就是人称‘多浑虫’的那个。”
这下贾琏才稍记起那么个人来,回道:“若是多浑虫自个得病的缘故,按上面传下来的规矩,买来的送四十两,家生子送二十两,也算个人情给他们家料理丧事就是。”
平儿道:“这事哪里用你开口,早已经送了银子给他家。不过赶巧的是,那吴贵原是晴雯的姑舅哥哥,眼下晴雯在都中只有这么一个亲戚,就和我说起,想求个恩典到外头奔丧一回,尽了这么一个亲戚情分。”
贾琏道:“早就听说晴雯父母不在,只有个姑舅哥哥,原来就是这么个多浑虫。眼下既然没了,晴雯去看看有什么不可的?还要求什子恩典。”
平儿道:“你不知,一来是晴雯她想的事多些,原是从赖家抄来的人,奴才中做奴才,受了十分的苦,见规矩就要醒目些。二也是我念着她有身孕,虽然还不显怀,但到外头要是磕着伴着,出了什么事,我跟晴雯又怎么对得起二爷和奶奶?何况她姑舅兄弟家的名声不好。”
雪夜中,灯火晦暗。
贾琏和平儿不知,两人说话时,晴雯也正因为平儿久久不归,到了这边寻人。
无人帮忙递话,晴雯在阶下隐隐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言语,心中不免一紧,只是不肯离去,便径直入内来。
“老爷,平儿姐姐。”
晴雯到了花厅里,给贾琏和平儿见了礼,然后站去了平儿身后。
“看把你冷的,我在这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平儿拉着晴雯的手,叫她到身边坐下,本想递杯温酒暖身,兴头稍起便作罢,只怕挂碍,便叫边上伺候的丫鬟再添一个手炉过来。
不一会儿,呈来一个鎏金的手炉,平儿将之递给垂着头的晴雯,道:“你去吴贵家里的事二爷已经同意了,只是有话我还是要叮嘱你一些才好。”
晴雯难掩高兴之色,不留痕迹看了看偏头观飘雪,正自斟自饮的贾琏,道:“这事请姐姐吩咐。”
平儿道:“吴贵家就在宁荣街外头,虽说不远,还都在荣府做事,但因是你娘家人,规矩都不能少。我请赵嬷嬷带你出门,跟着出门的媳妇传四个,随身的小丫头都带上,外头要四顶轿子,多要几个上年纪的跟着,两顶大轿两顶小轿,小轿给得体面的大丫鬟和嬷嬷。”
晴雯已是答应,话却未完。
平儿又道:“身上的衣裳首饰不用我说,你也是个知规矩的,穿金戴银,该添得要添,这都是给外人看的。不过是逢着你兄弟的丧事,也可以不必太光彩,到时出门前,我总要帮你看个仔细,再去给老夫人、奶奶请安说话。另外到了那边后,不要用外头的东西,也不要吃外头的水,难保干净,白天去白天回。”
晴雯欲言又止一阵,只好一一记下。
贾琏这时却舍了雪景回头过来,道:“原来还有这种安排的事?是为了在周边摆弄荣府体面,还有什么‘践躬行下孝悌’、‘天伦中之至性’的名声?”
平儿笑道:“府里向来是这般规矩的,总要注重门面。”
贾琏若有所思,目光游过那雪埋空寂的大观园旧址,最后落在晴雯面上。
‘庶可略尽骨肉亲情,天伦中之至性。’
这事当年大姐元春省亲时,那封传出的圣旨上所说的。
原来和此时要去奔丧的晴雯何等相似?
皇家重孝悌名声,是以让元春省亲。
荣府重孝悌名声,是以让晴雯奔丧。
皇家显露体面,是以元春省亲,沿路有十来对太监开路,拿着御香销金炉、七凤黄金伞、香珠、绣帕、拂尘,八人抬的黄金凤舆,昭容彩嫔服饰,倒不像是陪父母亲戚的人。
荣府显露体面,是以晴雯奔丧,要有上年纪的奴丁开路,更衣换饰,身上鲜明,四顶轿子相送,丫鬟婆子服侍,倒不像是个奔丧的人。
元春省亲,要拜了佛,在大明宫陪皇家看了花灯,才能出来。
晴雯奔丧,也要等候邢夫人凤姐儿召见,说了话,才能出去。
一个当夜就走。
一个当日要回。
虽说平儿这般处置,已经是极尽人情了,却也脱离不得旧日的规矩。
贾琏思绪到这,不免摇摇头,将手中渐冷的酒水入了喉,道:“当日原来是俺有些错怪了,皇家对大姐省亲的事竟是如此不以为意。逞凶发作了太监和女官,终究没用处,反倒是叫大姐看轻了我。”
晴雯如今说是主子,其实还是荣府的奴才。
元春当年说是妃子,其实也是皇家的奴才。
如今只剩下大观园做残垣,诉一声倾荡落雪掩去。
平儿这时来扶着,伸手摸了摸贾琏额头,对晴雯道:“二爷是醉了,依我看,他说什么自个都不再知晓了。”
贾琏抓住额头上的手放下来,笑道:“俺不是醉了,也不是发痴,只叫人好不容易想明了当初腌臜。”
说着,贾琏扭头对晴雯道:“明日得空,干脆些,我和你一同去奔丧一回也罢。”
晴雯闻说,眼中顿时一亮。
平儿忙劝阻道:“这怕是不合规矩,早年间赵姨娘还在的时候她亲兄弟死了,二老爷那边可没说去看。”
一时着急下,平儿都顾不得提起赵姨娘这么个人。
贾琏笑道:“俺可不管这个,心里干净最妙。你安排的这事太假,不过是面上的体面,其实半点没变,等我陪晴雯去正经奔丧,才是真切的好事,也免得她背地里还要怕什么。”
说了这些,贾琏起身,端起半壶未尽的酒水,闪身步入大观园旧址的雪景里游玩去了。
平儿也焦急起身,一面打发人快提灯去跟上,再不无埋怨的来同晴雯道:“他心里最是明白的,说话肯定不假。你是府里半个主子,跟了二爷这么久,同房也这么久,外边泰安的田庄地契至今叫你收着,怎么背地里还怕谁?”
“我比不上平儿姐姐你们,别的都不怕,就是怕二爷对我有厌心。”
晴雯答了一句,起身来,又笑道:“现在不怕了,好姐姐别急着怪我,咱们快些去找二爷回来,免得冻了。”
“都疯了,你这人。二爷也是,故意走得这么快,要别人去寻他。”
平儿一跺脚,叫人多拿了件衣裳来披着,钻去雪地里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