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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文书屋 >  如梦令 >   第146章 芭蕉29

雨暂时停了。

车队穿过这片村子, 往山腰处进发。周子轲没有找专业景区, 本意是觉得头一个外景地就够热闹了,他想给汤贞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没想到这几天新闻频出, 倒是无心『插』柳,躲过了很多烦恼。他坐在保姆车后座,把身上湿衬衫脱下来了,拿『毛』巾擦脖子里的雨。汤贞翻开行李箱子,拿出件干净的, 被他亲手叠好装起来的衬衫,小周很懒, 自己擦完雨水就不动了,要汤贞帮他穿衬衫、系扣子。

山腰处有片小镇,有家依山傍水的客栈旅店。《罗马在线》摄制组提早与那旅店打过了电话。他们把车停在小镇几栋条楼后面的广场空地上, 这镇上的人说, 就算再下雨,车停在这里也不会被冲击到, 但如果有山上的树枝被雷劈了, 掉下来,那谁也没办法。

在山里生活,就是这么随机。

雨后, 空气有点发闷,看上去这场雨还未下透。周子轲拿过随队那位专业摄影师的机器,他听着摄影师的指导,用镜头在镇上的广场中心看景。

他指挥祁禄带汤贞老师去那条桥上站一会儿。

汤贞身上还披着周子轲的外套, 他站到桥上,表情也不会做,姿势也不会摆,就笨笨直着腰站在那里。

反而是桥下面,映在山湖中的汤贞的倒影,被涟漪不时撩动着,倒显得自在舒适多了。

走过这条长长的桥,前方就是此行落脚的客栈。这里手机讯号很差,有点与世隔绝。汤贞握着小周的手,从这条桥上穿过去。

他们进了客栈。这客栈的走廊也像桥似的那么长,依着山建,从东头到西头,罗列着一个个房间,步行一趟差不多要七八分钟才能走完。

东头西头是最好的房间,门前能看得到湖景,宽敞明亮,布置也好。

周子轲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剧组所有人住得都比他离汤贞要近。

他坐在汤贞屋子里的床上,『摸』了『摸』被褥,抬眼瞧周围的环境。他怀疑这房间原本就是个山洞,只是稍加改造,连了电路,才能住人了。汤贞自己打开皮箱,把带来的床垫和床单枕头抱出来。周子轲站起来了,跟他一块儿腾换被褥。周子轲好像不太开心。汤贞问他怎么了。周子轲皱眉道:“你这床太小了。”

他也懒得去收拾自己房间的床了,这么远,这么寂静的大山,他不想自己夜里一个人去睡那边。

温心从外面过来,说太阳出来了,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汤贞老师,子轲,这镇上的人出门去赶市集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他让汤贞跟着温心去。

汤贞在身边看他。

“我去看他们修车修得怎么样了。”周子轲低声告诉他,还拿起汤贞的手来握了握,又捏汤贞手腕上的佛珠,仿佛在告诉汤贞,不会发生什么事。

汤贞问周子轲想吃什么水果。这里不比兰庄酒店,想要什么就能点酒店服务。“你随便买吧。”周子轲告诉他。

汤贞走之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了,给小周穿上。周子轲一开始不要,又觉得可能汤贞是怕热了。“带钱了吗。”他问。

汤贞听了这话,一愣。汤贞从很久以前就不掌管自己的财政大权了。

周子轲穿回自己的外套,拿出钱包来交给汤贞。

温心从旁边赶忙道:“子轲,我带了点钱了!”

周子轲对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让汤贞自己拿着钱包走了。

俗话说,金九银十。进入了九月,丰收的季节,各种新鲜水果纷纷上市,正甜得很。汤贞跟在温心身边逛市集,周围不少摄制组的成员一起,还有一个摄影师跟拍。

汤贞发现了什么都想仔细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为什么做主意、下决定的感觉了。汤贞站在一小车蜜柚前,看着一颗颗金灿灿的果实,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会挑,店家热情地抱出一颗来给他『摸』,店家有点好奇地瞧这一个大阵仗,又瞧汤贞的脸,情不自禁道:“长得真好看。”

汤贞后知后觉,发现对方并不认识他。汤贞当即笑了。

他抱着那颗店家给他的蜜柚,就买这一颗,抱着还挺重的。称重完了,店家告诉他要多少钱,汤贞自己想了一会儿,嘴唇微微动,仿佛正在计算要怎么付钱,他手里拿着小周的钱夹。温心站在旁边,一个答案就在嘴边,温心却没有说出来。她瞧着汤贞老师自己打开钱夹,子轲只有百元钞票,汤贞老师接过了店家给他的零钱,还自己看了下,确定对了才放进小周的钱包里。

温心忽然知道了,子轲为什么要汤贞老师自己来管钱。

“我帮你抱着柚子吧!”温心说。

汤贞看她,雨后,汤贞的头发完全干了,也就有点散『乱』。他笑着说:“我自己拿。”

温心说:“你还要买别的,子轲只喜欢吃柚子吗?”

汤贞听了,摇摇头,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是人间大地的花都凋谢了,山上寺里的花却才刚刚开放。汤贞在市集上看到有小孩在兜售山杏,九月份了,北京的杏早就下市了。汤贞蹲在那小孩的摊子前,亲手挑选还沾着雨水的山杏。

市集上有电器店。温心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她走近了几步,往那个方向瞧过去。

那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正在播出官方电视台的一档新闻对谈栏目,主题便是泰国女星在澳门疑似『自杀』一案在海内外掀起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舆论热『潮』。五年前,也正是这个女人,引发了中国娱乐界针对汤贞的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清算与讨伐,汤贞那些年被称为“国民偶像”,“亚洲巨星”,百年难遇的天才演员,名头太盛,就这么在十字架下的炙烤中急速陨落,落魄多年,几欲『自杀』结束生命。有一家英国华人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播报这则新闻时,竟然在镜头前直接询问导播这则新闻的真假。更有日本女主持人看着节目中节选的泰国女星忏悔视频,在镜头前眼眶发红,捂住嘴不敢言语。

围在电器店前的人越来越多,包括《罗马在线》摄制组,也有几个人走过去了,被新闻吸引了注意力。新闻上放出了周子轲与汤贞重组 mattias 的新闻发布会画面,算是交代当事人汤贞的现状。主持人邀请了几位嘉宾到现场,其中一位嘉宾是位脱口秀主持人,他称自己对于汤贞在五年前经历的几个月的种种丑闻颇有研究,但一直没有机会公开发声。“没有证据,”他摊开手,明讲,“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今天自己内心有愧,自己站出来,**、『性』『骚』扰这种事情是靠汤贞自己一个人,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的!”

主持人说:“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当年发生在歌手、演员汤贞身上的,也不仅仅是召『妓』这一桩我们众所周知的,丑闻。”

嘉宾席里还坐了位禁毒教育专家,胖胖的身子,一直不吭声。旁边脱口秀主持人说:“对,还有吸毒,但汤贞做过发检,当时大家都说他撒谎。”

主持人对镜头介绍起来,又是一连串历史新闻镜头。五年前的五月初,巴塞罗那音乐节上,汤贞与知名摇滚乐队西楚同台献唱。短短三个月后,一张印有汤贞与西楚鼓手小马“疑似共同吸毒”的照片传单被贴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同年九月份,汤贞在经纪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前往公安局接受发检。结果呈阴『性』。汤贞现身记者会,公开澄清吸毒一事,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也不承认这个结果。

“当时有很多人说,哎呀你汤贞很阴险狡猾的,悄悄躲起来,对吧,可能还逃出国去了,捱过了发检的时效才回来,你骗人给谁看。”脱口秀主持人说。

主持人问:“四个月,发检可以检测出有没有吸食过毒品吗?”

那位专家点头,道:“现在技术进步了,三到六个月,甚至一年,吸过毒,都可以检测出来。像这位明星如果四个月敢自己主动到公安局来做检测,一般来讲是问心无愧的,除非他抱有极大的侥幸心理,认为自己是万中之一。”

温心觉得有一阵恍惚。也许是山中雨后空气太闷了,要下第二场雨。她看着电视机里这些人,看着一段段关于汤贞老师的历史新闻影片,并没有任何快乐,也不感觉他们正在伸张正义。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那台电视前了,他们轻声议论着,议论着某个人的清白。温心也会想起五年前,也是这么一群人,在街头,把汤贞老师挂在橱窗里的广告牌砸得面目全非,在汤贞老师完美无缺的面容上喷溅脏污的油漆。

温心想不明白,做错了事的人,良心不安,说死就死了。那么汤贞老师那么多年,谁来负责呢?

当年那么多家杂志,大卖特卖的,有一家为此事停刊吗?

当年那么多电视台,跟风造势,有一家为此事关门倒闭吗?

也许大家会说,没有这么大的必要吗。大家承认你是清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么多的媒体人,同行业者,那么多条舌头,那么多张嘴,踩着汤贞老师站了起来,他们现在会跌下来吗?

温心抱着怀里的蜜柚,匆匆忙忙往回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看到汤贞老师还蹲在那个山杏的摊子前。

摆摊的小孩看了半天汤贞,问:“你是不是七少爷啊?”

汤贞还在一个个仔仔细细挑杏呢,听见这话,一愣。

小孩瞪大眼睛,又瞧了汤贞几眼。他忽然开始伸手扒杏,把一大堆杏子都堆到了汤贞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好杏上。

他用来装杏的是个粉蓝『色』的塑料盆子,小孩低头瞧着盆底上的图样,又抬起头瞧汤贞。他干瘦的脸一下子笑了:“大哥哥,你长得和这个七少爷真像嘞!”

有摄制组的人过来了,帮忙端起这一盆子杏。小孩说,你咋把我的盆也买走了,我就这一个盆。

温心刚刚还有点哽咽,这会儿破涕为笑。她看着汤贞老师从小周的钱包里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给小朋友,让他再去买一个好些的盆。

“你是不是真是七公子啊?”那小孩这一下高兴了,“咋这么好看,还这么有钱!”

周子轲看着车换上了备用轮胎,做过了初步的检修,便往回走。他现在是整个团队在外面的负责人,主心骨,不能再随便下任何命令,因为他要为每个人的安危负责。

周子轲不想出任何事情,不想接到朱塞或是谁的任何一个电话,说子轲你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我们来帮你搞定。

周子轲走进客栈大厅的时候,看到跟汤贞外出买东西的摄制组回来了一半人。大厅里也有台电视机,正开着。

“子轲。”有摄制组的人走过来,在周子轲身边耳语几句。

周子轲走到电视前面,拾起遥控器来,无论换哪个频道,全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

汤贞头发及肩,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呆滞,在发布会上缓慢地澄清自己从没有吸毒,从没有碰过毒品。

然后是当时的媒体杂志封面,题目极尽嘲讽之能事。

《汤贞形容枯槁,自称从未吸毒。网友:你为何不自己照照镜子。》

周子轲只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视机关掉了。

他往门外走,正好看到温心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进来。周子轲问她:“汤贞呢?”

温心被子轲这个腔调吓了一跳,她忙道:“汤贞老师在外面呢。”

汤贞蹲在客栈门前那条溪水旁,用手在水里搓洗鹅黄『色』的小杏。他的手腕子雪白,让水一沾,阳光一照,更加亮了。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看到他,慢慢停下了。

汤贞抬起头,才看到小周。

“小周。”他叫他,从碗里拿起一颗杏,举给他。

周子轲接过那颗杏来,他尝了一口,果肉在嘴里又甜又酸,可周子轲瞧着汤贞洗杏洗得高高兴兴,眼睛里都是期待地看他,周子轲觉得嘴里也只能尝出甜味道来了。

“花了多少钱?”他随口一问。

汤贞一愣。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没记住,汤贞没回答这个问题。

汤贞端着那碗杏,把几个大的都放到小周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吃,然后就进客栈大厅给摄制组的其他工作人员分一分了。平日里大家见到汤贞,大多都是有礼貌地点个头,问个好就过去了,关于汤贞的一切似乎都由子轲亲自来负责,今天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一位女化妆师走过来,专门搬了把椅子放下了,对汤贞真诚笑道:“汤贞老师,你坐你坐。”

汤贞也感觉到了意外,上次出外景时,只有温心和小周会与他主动攀谈。

“谢谢。”汤贞说。

他们中午在客栈简单用了一顿饭,然后便开始进山拍摄了。说是拍摄,更像踏青、游玩。汤贞在山里时不时就会看到蘑菇,还在栗子树下捡拾被雨打下来的板栗。他没戴手套,板栗上又有刺,全是摄制组的人主动帮他一起捡。

玩了一下午,雨又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匆忙回到了山腰客栈里。老板去处理板栗了。汤贞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他头发又湿了,只用『毛』巾稍微擦了一下,就接过了小周脱下来的外套,外套下面沾了泥水,在山上蹭脏了。

汤贞抬头问小周:“节目组的人,小周你都认识吗?”

周子轲把身上又湿了的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了:“怎么了。”

汤贞把小周的外套放到一边,把衬衫也接过来。他说:“我觉得,他们对我很好。”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他在这山洞房间里瞧着汤贞在光下的脸,想了想,想他们身边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个“对汤贞很好”。

汤贞很喜欢和周子轲靠得很近,那在汤贞看来,周子轲应该对他更好。

汤贞不喜欢身上湿乎乎的,他去洗澡。周子轲赤|『裸』着上身坐在屋子里,对着光想起白天的事,仍有点愣神。

就算是嘉兰塔的人,也全是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曾对“汤贞”这个人怀有自己的看法,抑或偏见。

客栈老板处理好了板栗,炒得热腾腾的。周子轲也在汤贞这儿冲了个澡,他懒得出门吃饭了,温心把炒板栗端过来,还端了几道小菜。汤贞坐在支起的小桌子边,他现在可以试着自己用筷子夹菜吃,虽然也有夹不起来的时候,他用筷子把菜绕起来,然后放到自己饭碗里。

吃完了饭。周子轲坐在小马扎上,他穿了件稍显紧身的白『色』背心,特别凉快,从背后把汤贞搂着抱住,也不说话。

他何曾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吃过饭,也许这就是综艺节目里观众最爱看到的东西。汤贞把盛炒板栗的小碟子放到自己腿上,他低着头,继续仔仔细细地剥板栗。他的手原来连握勺子都握不稳,现在至少可以把一颗板栗剥出来,喂到小周嘴里。

门外一直有雨声。小周吃了几个栗子就不吃了,他搂着汤贞,眼睛瞧着门外。

他说:“你们家乡,有没有止雨的歌啊。”

汤贞后脑勺靠在小周身上,听了这话,一愣。

小周的手在汤贞面前转了转手腕,仿佛在敲打拨浪鼓。小周口中轻轻哼唱了两句。唱,雷公伯伯轻轻敲着小小的手鼓啊,龙王爷爷只要打一个喷嚏,人间就会降下大雨。

客栈里没有吹风机,汤贞头发是湿的。他抬起眼,看小周嘴唇轻轻动作,小周嘴角好像在笑。这样的儿歌让小周来唱,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和小周亲吻。他记忆很模糊了,但他确实感觉他只给小周唱过两次,也许三次?

汤贞现在已经不再会唱歌了。他现在对音乐还是没什么感觉。

“明天还要接着录外景,”小周说,望着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让这个老龙王别再打喷嚏了。”

恍惚中,汤贞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很难为什么事感觉特别幸福,因为那总像是幻觉的产物。当小周关上雨打的窗,锁上门,汤贞会想,我真的出院了吗。当小周关了灯,上这张小床来把汤贞搂在怀里,汤贞会想,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冷不冷?”小周问。

山上夜里,气温自然下降。省略1。

冷雨一直敲打着门窗,有时恍神不注意听,还错以为那就是敲门声。

周子轲脖子微微抬起来了,他低头瞧汤贞睡着的脸。

周子轲的后脑勺落回到枕头上,他他妈真像个圣人了。

雨不断敲门,太吵闹了。周子轲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雨里隐约似乎还有压低了的声音。子轲。那雨里像有人说,不敢大声问,也不敢不问。汤贞老师,子轲在你这儿吗?

周子轲从被窝里伸出了手,先扭开了床头灯的开关,怕吵醒了汤贞,就扭开一点点。他把汤贞搂着,盖好了被子,怕他着了凉。

周子轲下了床,也懒得穿什么外套了。他真是难受得很,把脏的睡裤换了,穿着身上这件白『色』背心就出了门。

门外冷风阵阵,雨滴硕大,啪啪地打在房檐上。周子轲走到外面就赶紧关了门,生怕冷风进屋里去。

“子轲,”门外是摄制组的跟队摄影师,是假的那三个的其中之一,穿着雨衣,“夜里雨太大了,这里镇长建议我们挪挪车。”

当整个团队的负责人就是这样,什么屁事都要管。周子轲拧起眉头来,一脸不痛快。他问那摄影师:“你有烟吗。”

那摄影师一愣:“啊?”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实在心情太过不好了。他嘴里咬着烟,刚拿着团队给他的伞走到了停车的广场附近,天上的雨就开始变小了。周子轲在原地站了会儿,身边全是穿着雨衣打着伞,生怕周子轲本人出什么事情的嘉兰塔的人马,周子轲把手里的伞放下,他抬头瞪了一会儿天上的阴云,他又在心里骂那个龙王老头儿了。

呆在汤贞身边的小山洞里的时候,周子轲总觉得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周子轲,他很清楚,从出生第一天起,他就再也逃脱不掉。家里人太关心他,时时瞧着天气预报,是生怕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而这一整个团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一个摄制组的成员,每个人,每个人背后的家庭,都需要保证周子轲的安全来维持他们的饭碗。

“还需要挪车吗?”周子轲吐出一口烟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

他们都听子轲的命令。

周子轲朝天上看了看,他觉得这个龙王老头儿喜怒无常,而周子轲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瞪着他。

“挪吧,挪到哪里去?”周子轲心平气和,问其他人。

越是参与到所谓的,“普通人的工作”中来,周子轲越是能明白,没有人背后有发条。他过去总是站得高高的,瞧着人们像一只只工蚁,日以继夜从事着辛苦的工作。那一份辛苦,周子轲体会不到,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便以为,这些人是没有灵魂的。

祁禄也从房间里穿着外套打着伞跑出来了,他拿来了汤贞保姆车的钥匙。周子轲瞧着祁禄站在广场上试手机信号,问他怎么了。祁禄刚睡醒似的,用备忘录告诉他,爸妈今天给祁禄打了好几个电话,怕他在山上出什么事,下午在山上手机还有信号,回到客栈就没有了。

周子轲想告诉他,这客栈里有固定电话可以打。

然后又想起来,祁禄不会说话。

周子轲坐进汤贞的保姆车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跟在前车的后车灯后面,冒着雨往广场外面开。

等停好了车了,周子轲叼着嘴里的烟往回走,他远远看着客栈大厅里头亮着灯,那一个固定电话前头排着队,不少摄制组里的人都在等着,也许是要给家里打电话。

周子轲叫祁禄过去,请个剧组随便谁帮忙给家里说一声。

祁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就往客栈大厅里头去了。

深更半夜,又在大山里头。雨稀稀拉拉地下着,周子轲咬着嘴里的烟,瞧着这些被他带来的人在大厅里围了一圈坐下,他们有的要站在外面值夜班,有的则等着换岗。老板又端出一盘炒板栗来,保镖们轻声聊着天,缓解夜的乏闷,开始打扑克了。

有个人一抬头,看见周子轲还在外头站着,他把手里的扑克往身后一藏,说:“子轲!”

周子轲摇摇头,让他们继续。

从周子轲出生有记忆起,就总有这么一群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习惯于把他们当作空气,因为不这样的话,周子轲不知道该有多讨厌他们了。

祁禄排到了电话机跟前,他用手机不停按着字,然后听那个灯光师帮他在电话里讲。祁禄手忙脚『乱』地比划,那灯光师嘿嘿地笑,不停地猜,还总是猜不对,吸引着旁边几个保镖一块儿过去了,一起猜。

周子轲站在那片湖边抽烟。他一开始愣了愣,琢磨要去哪儿睡觉。他弄了一身烟味,肯定会把汤贞呛醒。

过去周子轲习惯了在雨里沮丧,但现在热热闹闹的,不仅是周围的人热闹,周子轲心里也热,总有个劲头,很难平息。

周子轲抬起头,朝天上看。当雨落下来,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条落水狗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深夜,每个人还在各尽其职,谋取各自的生活。周子轲掐灭了烟,沿着那条走廊往前面走,正好看见那个随队的真正的摄影师披着雨衣扛着机器过来。

走廊上也有雨,地板打滑。周子轲眼见着这台机器要从摄影师肩膀上滑下去了,他帮忙抬手托了一把。

摄影师只顾着低头走路,根本没注意到身边有人经过。“谢谢啊,”他抬头一见是周子轲,顿时愣了,“谢谢你啊,子轲!”

周子轲酷酷的,看着他把机器扛回去了。

摄影师职业习惯了,夜里也出门拍雨景素材,这会儿后知后觉回过头,才意识到子轲往和他的房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周子轲原本只是不放心,想过来看汤贞一眼就走。他衣服上有烟味,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汤贞的房门却敞开着。

汤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穿着睡衣睡裤,就坐在洞口的台阶上,他怀里拿着那件周子轲没穿走的外套,正就着房檐落下去的雨水清洗外套沾的泥点。

汤贞余光瞥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走过来,汤贞站起来了。

他头发长的,在夜里风一吹就遮住了脖子。汤贞的手白生生的,攥着周子轲墨黑的棒球外套,手腕上垂下去那串佛珠。

“你怎么不睡觉啊。”

周子轲拿过那条马扎,坐在了房门口。他搂着汤贞,让汤贞坐在他腿上,在他怀里。

“我醒了。”汤贞说,头歪在周子轲肩膀上,汤贞抿住嘴,好像强忍着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抽烟了。”周子轲低头瞧着汤贞忍咳忍得脸又开始红。

汤贞摇头,还把脸更往周子轲身上贴。

周子轲发觉他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坏,本『性』难改。譬如当听到汤贞在怀里一直咳嗽的时候,他会感觉汤贞真实地活着,真实地喜欢着他。他过去总是对汤贞不好,可汤贞仍会对他表『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小周,你刚才淋雨了吗。”汤贞看他。

“我出汗了,”周子轲拾起汤贞的手来,放在自己脸上,好像想告诉汤贞,他身上现在有多么热一样,“早就干了。”

周子轲曾经对曹老头儿说,他愿意付出所有,但他也不知道他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

“龙王爷爷,不打喷嚏了……”他听到汤贞靠在他怀里,也和他一样眼瞧着门外,小小声地唱道。

也许他们今夜所有的烦恼,就只有外面的这一场大雨了。

“要是明天还下这么大,”周子轲低下头,说,“就只能后天再走了。”

汤贞问:“那要是后天还下这么大呢?”

周子轲苦笑着,搂着他道:“大后天再走呗!”

今天看到汤贞在溪边洗杏,汤贞的手又凉又软的,捧着橙黄的小果子。汤贞经历了那么多,都在电视里演着,在那么多人的眼中看着,心中记着,可汤贞并不知道,他举起杏来给周子轲吃。那一刻,周子轲确实想就这么捂着汤贞的手,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仿佛这就是周子轲最最想要的结果了。

“汤贞。”他突然说。

汤贞的头靠在周子轲怀里,静静的,没出声音。

“我说过我爱你吗?”周子轲在雨声中悄悄地问他。

汤贞一步步走进了水里。他听到耳边海鸟的鸣叫,还有海风的呼声。他听到许多人在笑,那是与他无关的喧嚣与欢乐。汤贞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膝盖,然后是腰,胸口,直至淹没他的发顶。

从陆地上看,海是美丽的深蓝。而只有沉进去,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噬人的黑。汤贞在水中抬起了头,睁着生疼的双眼,去望海外那越来越遥远的太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汤贞想,大海好黑,而太阳好亮。

他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汤贞愿意自己的最后时刻不是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而是在美好的幻想中结束。他感觉有一层光芒笼罩在他身上,那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透过了水面的太阳。汤贞躲在里面,感觉到了些轻微的触碰,那是吻吗,也许是爱。爱代替了恐惧。

他什么也不害怕了。

第二天清晨,山里降温了,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停了。

汤贞直到天亮了还在睡,他脸颊有些红,长发在耳边散开了。他眼睛微微闭着,阳光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笼罩着他。

汤贞这一觉睡得非常暖和,他从床上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小周不在。汤贞掀起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到门外去。

湖上雾蒙蒙的,山中雾气大,汤贞又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摄制组把车都开到了客栈前面。小周穿着那条白『色』背心,在保镖们中间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轮胎。

小周回过头,见汤贞睡醒了。

四目相对的一刻,汤贞忍不住笑起来。

温心听到摄制组的通知,说上午就走,子轲嫌山上还是不安全,今天回北京住一夜,再去下一个外景地。温心急匆匆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提着箱子放到了汤贞老师保姆车的后备箱里。

子轲还在和车队的几个司机讨论着下山的路线,有好几条路都被淹了,实在不好走。

温心打开保姆车的后车门,突然发现汤贞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就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正在喝果蔬汁。

车里正放着那轻柔的,舒缓的,温心已经听过百八十遍的音乐。

也许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汤贞一边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一边脖子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轻轻地摇摆,头发也被牵动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自己听着音乐,心情特别好。

温心屏住呼吸,她直起身子来,手还扶着保姆车的后车门,她激动地朝子轲的方向疯狂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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