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从伊泽的房间出来,幸一对伊泽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是好坏之间的区别,而是更加的……微妙。
似乎这个少年身上的某些特质,总是吸引着人去探寻一般,移不开目光和精力。
别墅场景的拍摄快要告一段落,伊泽的戏份大多数也集中在这个场景里,剩下的几个镜头等离开后补拍几天就够了。现在,正在拍结尾的部分。
别墅里的一角里,散落着满地的菜叶食材和打碎的碗碟。兄弟两人面对面站着,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狼藉都预示着这里刚刚席卷过一场暴风雨。
半晌,哥哥侧过头,淡淡地说:“总之,我不会答应,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不需要考虑别的。”
“不要。”弟弟看着哥哥一瞬间僵直的背影,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我已经长大了,哥哥不必事事担心我,最起码应该对我多一点信任。”
弟弟仿佛一夜间回归青春期的叛逆,令哥哥心头的怒火一下烧了起来,他冷下脸“难道哥哥的话你也不听了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跟着兄长对着来!”
很少用自己身份压人的哥哥冷冷地看向弟弟,手中的咖啡杯被他摔到地上,褐色的液体飞溅到地上和墙面,思绪也变得乱糟糟。他似乎很想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可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最终只能疲惫地叹口气:“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意外,如果你还把我当哥哥看,就应该理解我的心意。”
说完,不等弟弟再次辩驳,转身上了楼梯。
夕阳西下,暗影之处皆是阴沉。弟弟的脸被细碎的发丝遮挡住,分辨不出表情。然而他伫立在客厅边,很久都没动。
“咳咳……”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几分,弟弟靠着一侧的墙滑坐下去。阴暗的几乎没有光线的映射下,依旧可以清晰地看清,他嘴角下缓慢流出的血红色。
滴答……滴答……
一滴滴落到地上,和之前那些污渍形成了压抑又冷漠的图案。
在一旁观看录制的几个化妆组的小姑娘,受不了地低声说:“怎么可以这样隐瞒着不说,万一误会变成遗憾,就再也没有he的可能了,我的cp组合!”
那个小姑娘的话,也是在场多数人的想法,这个场景真是太折磨人了,原作者简直不正常。
然而,伊泽竟然慢慢抬起头,冲着镜头轻轻笑了起来:“很有趣不是吗?”
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而由于这种有限,所以很多时候都会畏首畏尾地不能决断,不能遵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不能守护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
那么,如果他抛弃有限的既定的条件……会做到什么程度呢?
坐在监控屏幕前的导演,严肃地拧着眉头,反复琢磨着,全场一片寂静,都等着重拍的可能性。
终于——
“好了,这段过了!”导演裂开嘴角,满意地点点头,冲着还坐着的伊泽说:“小子有你的!这段独白加的不错。”
这部电影本来就是由漫画改编的,由于不是所有场景都能详尽地画出来,编剧小组受限于还原原著,费了不少力气也只能做到大致走向不变。也因此,出来的剧本有很多地方模糊,需要演员和导演共同商量推敲。之前这个地方,导演想了很多次都被一一否定。无奈之下打算拍到哪看效果,如果过得去也就不再纠结。没想到伊泽真能还原到这种程度,简直让他有种喜从天降的奇异感。
虽然这家伙性格古怪,不过演技还是没的说啊,特别是对于这部戏的领悟能力。
导演笑眯眯地叫男配上场,示意敦贺莲和伊泽两人到旁边暂做休息,一会准备最后一场。
伊泽接过小助理递来的外套,随便披到身上,懒懒地倒在软椅上,半眯着眼睛。
敦贺莲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看他:“身体感觉怎么样了?还发烧吗?”
“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事。”伊泽懒洋洋地应和着,感觉眼缝中压过一片阴影,嘴角有指尖触碰。他睁开眼一看,笑道:“哥不怕脏吗?拿张纸擦就好。”
总算是将那抹碍眼的红色擦掉,敦贺莲直回身体。接过幸一递来的湿巾,简单擦擦“嫌脏还不漱口,全都咽进肚子里舒服吗?”
“我这不是身体虚弱,懒得去拿水嘛。”伊泽轻笑着灌了几口水,又吐出来“再说就算漱口也晚了,我刚才太入戏,早就忘了这事,估计都咽进去了。”
幸一表情复杂地看着伊泽,之前他总觉得这个人是在利用敦贺莲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然而在知道少年命不久矣又不肯告诉敦贺莲之后,他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人,会去在意死后就享受不到的名利金钱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那么他又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幸一不能直白地对敦贺莲说,问伊泽又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一种惶然和好奇的心理一直盘踞在他脑子里,久久不散,就要将人折磨疯了。
“莲!快过来帮个忙!”不远处的导演冲敦贺莲招招手,让他跟男配搭下戏。
敦贺莲交代幸一几句,转身冲导演那边走过去。
确定敦贺莲不会听到自己说话,幸一做到伊泽旁边,看看周围正在忙活的工作人员,压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杀青之后找个时间尽快到医院做个检查吧。”
伊泽抬眼看了看幸一的表情,笑了笑:“大叔是在关心我?难道是终于觉得我对哥的态度不是利用的手段了?所以觉得我很可怜是吗?”
差不多习惯对方的讽刺和调侃,幸一面色如常地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不管你怎么想,是,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多好。但这并不妨碍我劝你去治疗。莲很在意你,我没法改变他的在意,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关系……不过,站在旁观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会在意莲对你的感受。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至少跟他提一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对莲来说,失去的人并不会是最痛苦的那个,因为你看不见也体会不到求而不得,思而不遇的那种撕裂感。”
他望向跟男配对戏的敦贺莲,叹口气道:“说是莲没有安全感也好,说是他太在意太执着也好。其实我并不是个啰嗦的人,也讨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劝人,更何况你也不太能听进去我的话。可是……作为莲工作上的伙伴,私底下的朋友,就像我之前跟他弟弟说的那样,如果不能改变离开,那么最起码选一种温柔一点的方式。”
伊泽低着头靠在软椅上,滑下来的刘海遮挡住了他的表情,溢出的声线带着不易察觉地讥屑:“早晚都是要离开,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经历过一次分别,大叔反而更加逃避现实了呢?”他抬起头,正对上幸一不知所以的眼神,玩味地轻笑道:“当我上次跟大叔和哥诀别的时候,并不是想要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也不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逃避的理由。就像大叔收到的那卷录音带记录的那样,当我被至亲活活打到窒息晕厥时,恐慌和疼痛都已经麻木,而我之所以那么做,不是为了逞英雄也不是为了让哥活在悔恨中,只不过想要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能够做更加有用的事情。”
“我想,以后哥会明白的。”
坐在旁边的幸一简直要僵化了,他听得清伊泽说了什么,却在连起来的同时困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眼前这小子就是死去的伊泽?!怎么可能?!
死而复生这种事,完全超出了金牌经济人能够接受的范畴。幸一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伊泽,似乎觉得他脑子不好,又或者在寻找是不是哪里出现了什么他没留意的漏洞。
伊泽歪头对上幸一讶异的目光,想要说什么,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着咽喉闷闷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即使不响亮,却让幸一听着一阵地揪心。
“喂,暂时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你的身体真的不用在意吗?”幸一眼疾手快地扶住伊泽想要歪倒的身体,拧眉沉声说道“即使你不说,只要有眼色的人都不会被你骗过去的。”
好不容易停下来,伊泽狠狠喘了几口气,才低声开口:“本来也没打算要隐瞒多久,就算都知道了,那个时候的我也可能……”他打住没有继续说完,擦了擦嘴角,若无其事地捡回刚才的话头“其实你都已经猜到了吧,只不过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若是真有人起死复生,恐怕要出大乱子啊。”
幸一的眼神微微一凝,神情肃穆。
“不过好在不是真的能重来一遍。”伊泽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一片殷红“你也看到了,我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那边和导演几人说戏的敦贺莲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看两人所在的位置,导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冲伊泽招招手“诶,小子,来拍压轴戏了啊,这条过了我们就去酒店庆祝!”
在场的工作人员听闻顿时响起了一阵阵欢呼,他们喜欢紧张充实的工作,同样也欢喜于完成成果的那天。
每个人似乎都带着点喜气洋洋的愉悦,惟独软椅上的两人,还在沉沉的寂静中。
伊泽看了看幸一,起身打算去画点前站好,却被幸一拉住“你就不会不舍吗?”
看着幸一不能理解,有些愤怒的眼神,伊泽突然觉得,即使他真的能选择留下,也未必是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
“所以才要好好的完成这部电影。”
这样对莲来说,会更能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