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梁王嗣子妃楋跋子临盆,诞下一子。
太皇太后闻讯大喜,虽患眼疾,却仍亲笔挥毫为此子赐名刘典,取庄重高雅不近浅俗之意。
因其父刘买为梁王嗣子,又有乘氏侯的爵位,故此刘典未获封爵,依惯例列为乘氏侯嗣子,就等着日后袭爵。
譬如馆陶公主的长子陈须亦如此,因其为堂邑候陈午嗣子,故未封爵,反是其幼弟陈蟜因日后无法袭爵,刚出生便封了个隆虑侯。
说句不好听的,若祖父和父亲活得太久,做王侯嗣子的也颇是辛苦,如同刘彻刚得为储君时,太子每岁的秩俸可比不得诸位皇兄的封国赋税。
待梁王百年后,刘买袭得王位,刘典或许能袭个候,否则还有得熬,好在他的母族不差钱,有卑禾候瓦素各这么个身家丰厚且出手阔绰的外祖父。
瓦素各在皇亲苑的乘氏侯府吃得好住得好,女婿和女儿又是孝顺,现下更是给他生了个白胖胖的小外孙,得享天伦之乐,过得逍遥自在,自是不想再到塞外打打杀杀的。
皇帝刘彻也不勉强他,特意在河西走廊西侧咽喉外的敦煌地区,设了三座互为犄角的军镇,各屯驻两万羌骑,轮番进入西域巡查,替大汉巡慑诸国,顺便收收什一税,押解来汉境服什一役的西域役夫。
(编者注:敦煌之名在西汉前便存在,汉武帝后以此地名建城设郡。)
羌骑将士的粮饷由西域诸国向大汉缴纳赋税中分拨部分,其余诸事朝廷皆是不管的,只要羌骑将士不让西域闹出大乱子,个人问题就随他们自行想办法解决了。
朝廷没把话讲明,然分掌三大军镇的卑禾部族将领们已心领神会,朝廷是想让他们就地安家落户,为大汉戍边,而非迁入汉境。
只要兴兵不造反,也不领兵叛逃即可。
刘彻确实是这般打算的,在中原和江南尚未好好开发前,大汉着实没精力去顾及遥远而广袤的西域。
六万羌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刘彻索性诏令他们除却轮番出兵巡查西域外,不得擅离军镇,更不得自行兴建城池。
刘彻不怕他们造反,就怕他们领兵跑西域自行建国,日后又少不得麻烦。
以夷制夷嘛,权当这六万羌骑是大汉派驻西域的税吏和府卒了。
大汉在河西走廊中部兴建的张掖城即将完工,正筹备着在祁连主峰北麓兴建酒泉城,扼守河西走廊的西侧咽喉。
日后待酒泉城也兴建完成,三座坚城足以牢牢控制住整个狭长的河西走廊,届时大汉只需在酒泉城屯驻边军骑营,便足以震慑得西域诸国不敢起半分不臣之心,而非如过往般要劳师远征。
羌骑将士也不傻,若老老实实呆在军镇安家落户,吃穿住用,器物美女皆可向西域诸国索要,还可从大汉边市换到不少好货;若是领兵叛逃,怕不得被大汉精锐骑营万里追杀,六七十万乌孙人都被屠绝了,遑论他们这区区六万骑?
何况六万羌骑分驻三大军镇,由卑禾部族的不同将领统御,彼此互不隶属,若是齐心协力反了大汉,日后谁来做王?
三角架构往往是最为稳定和坚固的,刘彻上辈子将机械设计学得不错,自是深谙个中道理。
朝臣们对陛下想兴建酒泉城也是认同的,毕竟过往关中乃至中原的世家大族多已在武威,西宁和张掖三城的兴建过程中获得了不错的收益。
现下各大世家已熟悉了皇室实业的各项章程,晓得自家只要老老实实依照契约,按时按质按量的供应物资,皇室实业就绝不会拖欠半分货款。
大农府也已习惯了将修筑新城的物资筹集和调配交办给皇室实业,各项账目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尤是兴建这酒泉城,将尽数靠西域征发来的役夫修筑,朝廷无需再额外调派奴隶,只需在关中郡县征发监役,征募些精壮男子去做监工即可。
大农令东郭咸阳已粗粗估算过,西域诸国缴纳的什一税除去划拨给三大军镇羌骑的粮饷,剩余的也足以供应筑城所需,粮食刚好就地养活役夫,赀财则调拨给皇室实业预作货款,待岁末依来往账目再行多还少补,也免得尽数押运到长安,徒耗人力物力。
江都王刘非自是乐得眉开眼笑,筑城虽算不得一本万利,但毕竟是动辄数亿乃至十数亿钱的大生意,即便仅获利一成,那也足够皇室实业吃得满嘴流油。
倒是北方大道的修筑有些缓慢,足足花了两年有余,投入数以十万计的奴隶,短短千里沥青大道竟尚未完工。
这不是在崇山峻岭修筑关墙,而仅是在地势平坦的河朔之地将原有的秦直道拓宽平整,再铺上砂石和沥青。
这北方大道是从上郡往北修筑,途径西河和五原两郡通往朔方和云中两郡的郡治,大汉的大部分的石油工坊和沥青工坊皆设在上郡高奴县,沥青运送省时省力,几乎是铺到哪运到哪,本应是能提早完工的。
之所以会延误工期,主要是这北方大道中途被大河隔断,只得先在大河两岸分别兴建水陆码头,再将沥青从南岸通过渡船运往北岸。
北岸需铺设的沥青大道不足二百里,尚未占到整条北方大道总长的两成,反是比南岸的八百余里大道耗费更多工期,可把江都王刘非急坏了。
依着原先的规划,待北方大道竣工后,朝廷将以十年为限,每岁从国库调拨拨五十万金治河,皇室实业自也想从中分润一杯羹。
大河的中上游每岁约莫有两次枯水期,一为四月至六月,一为冬月至次年正月。
(避免抬杠预注:黄河中上游所谓枯水期是相较春夏两次汛期而言的,持续半年,不是真会枯竭干涸。)
冬日天寒地冻,部分河段更有不短的冰期,治河不易,故若想要对河道清淤和加固河堤,多会选在四月至六月这段枯水期进行。
现下已入四月,北方大道尚未完工,数以十万计的奴隶无法调去治河,这意味着今岁皇室实业应是无法吃到那块大肥肉了。
五十万金!
哪怕稍稍分润些许,就能挣得钵满盆满。
刘非光是想想都觉着肉痛不已,好在皇帝陛下也没太急着推动治河大计,说是多等一年也无妨,正好让新任的大农令东郭咸阳先熟悉大农府的事务,再多些富余时日去筹措治河所需的赀财。
刘非虽是松了口气,却仍有几分懊恼,本是今岁就可开始入账的巨额收益,偏是拖后了一年。
俚语有言,世事难料,落袋为安。
这赀财在未真正挣到前,说甚么都虚的,自然愈早落袋愈早安心。
四月下旬,大汉皇帝下旨,依张掖城设郡,辖河西走廊中段,并破格拔擢年近六旬的公孙弘为张掖太守。
朝臣闻得此诏,尽皆哗然。
公孙弘仅是个入仕待诏的太学博士,没有半日在朝从政的经历,怎的就突然得以出任郡太守这等封疆大吏?
刘彻晓得群臣会是这般反应,故此事他压根没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商议,而是径自颁下旨意,颇有些独断专行之意。
不过为避免群臣太过反弹,刘彻特意与丞相袁盎商量,由公孙弘自行从公府待诏名簿中择取合宜人选,以填补张掖郡的部分官吏缺额。
消息传出,出身世家大族的朝臣们皆是闭嘴噤声,皇帝陛下摆明是要替公孙弘撑腰,若他们再闹腾,张掖郡新出的官缺怕是就没他们族中子弟的份了。
公孙弘更是受宠若惊,颇有些不知所措。
他少时曾在家乡薛县做狱吏,后触犯律法而被免职,因家中贫寒,只能替人牧猎为生。年逾不惑方始学《春秋》杂说,拜得齐人胡毋生为师。
朝廷兴办太学后,胡毋生被召为太学博士,公孙弘亦随之入京,成为年岁最大的太学生。
后因刘彻要扶持公羊学派,使其执儒家牛耳,以便从内部分化儒家,故拔擢胡毋生为太学的博士仆射,地位仅次于太学祭酒卫绾。
其弟子淄川公孙弘、兰陵褚大、东平嬴公、广川段仲、温之吕步舒更是一步登天,尽皆从一介布衣被破格录为太学博士,谓之公羊五士。
近年胡毋生屡屡以儒学宗师的身份批驳腐儒那等孔夫子独圣的狂妄论调,更竭力将公羊春秋与韩非子中的刑名之学加以糅合,求同易异,以韩非子为根基,公羊春秋为佐辅,撰写了不少新着,造成儒家颇为僵化的学派架构产生了稍许松动。
便连向来极度厌恶儒生的太皇太后都对胡毋生颇是赞赏,盖因他先前出言支持窦氏私学让家奴受教之事,并撰文批驳腐儒浅薄。
刘彻此番重用公孙弘,正是想让天下儒生看清楚,想要入仕为官就得老老实实抛弃过往的陈腔滥调,识时务些,跟着公羊学派好好学做人。
何况据史籍记载,公孙弘确有治政之才,且节俭廉洁,然为人处世颇是矫情做作,甚至有些妒贤嫉能,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
然而因他才干出众,在人才匮乏的武帝朝,终是得以拜为丞相,位列三公之首。
刘彻已培养了不少靠得住的重臣,袁盎等诸多能臣又未如史书所载般不幸身死,自然不会再让公孙宏做上丞相的位置,但让他做个张掖太守试试,倒是一举两得。
以数十年光阴,用石碾子满满研磨,就不信不能将儒学外头那层又臭又硬的腐儒论调研成齑粉,撒茅坑里去。
儒学固多有可取之处,然腐儒着实太过恶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