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气氛异常凝重。
皇帝刘彻默然高坐,冷眼看着御案上的那道奏章,全然不理会跪伏在地的武都候秦勇。
大汉最是敬老尊贤,似秦勇这般战功卓着且年过古稀的老将,本可面君不拜,更遑论似此时般双膝下跪,皓首顿地。
良久后,刘彻突是抬眸望向秦勇,勾唇谑笑道:“你那好孙儿是想抗旨么?”
秦勇面色愁苦,再度顿首连连,凄声哀求道:“陛下,是老臣治家不严,才使得吾孙秦立不识好歹,有负皇恩。然望陛下明鉴,我秦氏代代忠君任事,秦立亦如此,着实是其子秦继自出生便体弱多病,现下年岁尚幼,受不得舟车颠簸,故垦请陛下容他缓些时日,还望陛下体恤啊。”
“要待得腊月,秦立返京述职时,其妻儿方会同行而归?”
刘彻笑意愈盛,意有所指道:“现下已是七月,离腊月不足半年光景,秦立甚或你秦氏能将诸事安排妥当么?”
秦勇闻言,不禁浑身微颤,双唇微是开阖,却终是放弃了辩解的意图,只是重重顿首不已。
刘彻也不出言制止,待他将额角磕得青紫,方是摆手道:“无须这般做派,若你秦氏罪当夷族,即便你磕碎了颅骨,朕亦绝不手软。”
“陛下……”
秦勇顿时止住,抬首望向御案后的皇帝陛下,面色大是凄惶。
刘彻没再理会他,朗声冲守在殿门外的符节令李福道:“宣桃候觐见。”
桃候刘舍早已候在殿外,得了陛下宣召,便在李福的引领下入了宣室殿。
依着礼数,天子见得公卿师长,不但会起身相迎,且受得师长见拜后,还会作揖还礼,以示敬重,自周朝以降便如此。
然刘彻此时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摆手让刘舍免了虚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朕给你二人半个时辰,当殿对质,坦承你等族人所犯之罪,朕或许能从轻发落,然若尚心怀侥幸,有所隐瞒,待日后查明,必是难逃夷灭三族的欺君大罪!”
龙有逆鳞,触者杀之!
父母妻儿便是刘彻的逆鳞,贼人竟妄图对他那傻儿子下手,无疑是真正触怒了他,故他此时不是在虚言恐吓秦勇和刘舍,而是要他们给个交代,任何涉事之人都得死,且是拖家带口的死!
原本若秦立肯将其子秦继送回长安,刘彻或许还有心思给秦氏留条退路,然此时接到秦立的奏章,不欲即刻送秦继返京,以拖待变的意图昭然若揭。
以拖待变,拖的是甚么,待的又是甚么?
刘彻几已能肯定,秦立即便未曾真正涉入项氏余孽对小刘沐出手的谋划,至少是知情的。
现下他唯是不能确定,旁的秦氏族人是否知悉,尤是秦氏的现任家主秦勇,这决定着秦氏举族的命运。
秦勇却无从揣摩皇帝陛下的心思,端是愣怔不语,倒是桃候刘舍深知此时坦承还有活路,忙不迭的将自身知晓的内情尽皆抖露出来。
实话实说,刘舍觉得此乃无妄之灾,除却孙女刘婧犯下大罪,旁的亲眷压根就没涉入此事,项氏余孽也是借由刘婧,才接触到刘舍和刘由父子,进而威胁他们助其成事。
刘舍处事何其果决,早已暗中向陛下告密请罪,然唯有与秦勇当着陛下的面对质,方能彻底取信于陛下,进而洗脱自身的嫌疑,保住全族性命。
虽不敢说是不知者无罪,然这滔天大祸确实是刘婧独自闯下的,桃候府就算难免受到牵连,可绝不至“株连”,何况他父子二人还欲将功赎罪,若能保得沐王殿下平安,又可将项氏余孽尽数剿灭,桃候府应是不会被陛下重惩的。
至于刘婧那不肖孙女,即便刘舍过往再宠溺疼爱她,此时在面临夷族大祸时,他也不可能为保住刘婧而堵上举族性命,这是身为家主丝毫无须权衡的正确抉择。
秦勇默默听着刘舍的讲述,浑浊的老眼渐渐泛红,浑身的颤抖愈发剧烈,不是因着对刘舍的恼怒,而是出自内心不断拔升的惊惧和恐慌。
待得听闻项氏余孽要对沐王殿下出手,将之掳掠为人质时,秦勇骤然反应过来,忙是扭脸又望向御座后的皇帝陛下。
阴沉的脸色,阴戾的眼神,抿紧的双唇……
秦勇从未见得这位城府甚深的帝皇露出过此等毫不掩饰的愤怒神情,终是确定刘舍非是妄言,而是确有其事,且依着陛下先前的态度想来,只怕是认定秦氏亦也涉案了。
“陛下,冤枉啊!”
秦勇忙是喊冤,也顾不得是否会打断刘舍,此时若不向陛下说清楚讲明白,秦氏就真要夷族了,沐王殿下是陛下独子,他日极有可能是要继承帝业的,若是出了甚么差池,十个秦氏都得被活殉了!
“陛下,我秦氏绝无涉入此事,老臣之所以让族中子弟退出军伍,只因我族儿郎在军中向来势大,于国于己皆大为不利,绝无谋反作乱之心啊!”
秦勇再顾不得甚么忌讳,如实坦承心迹道:“陛下,老臣是忧心我秦氏子弟居功自恃,对朝廷近年的军伍改制多做非议,乃至暗中掣肘,闯下滔天大祸,这才让心有不甘者卸甲归田,发落到偏乡僻壤去啊!”
刘彻瞟了瞟他,淡淡问道:“仅止于此么?你秦氏乃军伍世家,虽却是战功彪炳,然李氏和公孙氏近年立下的战功及在军中的威望势力亦不逊色于你秦氏,怎的不见他们如此忌惮,朕又焉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人?”
秦勇闻言,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忙是俯身顿首,凄惶万分道:“陛下恕罪,实乃秦立早已寻获泰阿剑,却偷偷隐匿,迟迟未进献给陛下,待老臣得知,却是为时已晚,不敢再向陛下进献了……”
秦勇所言确是属实,若孙儿秦立在刚寻获泰阿剑时,即刻进献给陛下,那无疑是大功一件,指不定秦氏还能跟着沾光,多封几个子弟为高爵的。
然待秦勇得知此事时,秦立已将泰阿剑隐匿了年余,要晓得秦立作为玄菟太守,每岁是要返京述职的,若说他没机会将之进献给陛下,那无疑是扯淡。
隋珠现,光耀九州;泰阿出,倒悬日月;刘氏起市井,窃国得为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昔年这则谣言传扬甚广,世人多所听闻,庶民百姓多是一笑置之,然世家权贵们却是慎之又慎,就怕惹事上身。
秦立身为封疆大吏,玄菟郡有是天高皇帝远的所在,且秦氏在汉军中威望甚重,势力甚大,作为秦氏内定继承人的秦立,也是秦氏同辈中最拔尖的子弟,寻获泰阿剑却不进献给陛下,而是暗中隐匿年余……
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刘彻心中早有揣测,故闻得此言也不觉太过诧异,冷声道:“泰阿剑现下在何处?”
“陛下恕罪……老臣唯恐旁人知晓,便是嘱咐秦立仍将之藏于玄菟郡,不得带回,更不得显露人前……”
秦勇心中懊悔万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昔日闻之此事后,虽是重重责罚了秦立,却又出于惊惧忌惮,唯恐泄露风声,故也就被迫成了“共犯同谋”,只想着索性就此让族中儿郎从汉军各营隐退大半,发落到各地安置,已求他日事发后,能留得些许血脉,不至举族皆殁。
刘舍愣怔在侧,他万万没想到秦勇竟丝毫不知是项氏余孽在暗中作祟,竟只是为区区泰阿剑就闹成现下这情形。
糊涂,好糊涂!
世人皆言太尉李广是莽夫,岂料长于谋略的秦勇也是没脑子的,若换了他刘舍,绝不至似这般包庇秦立,且是一错再错。
“李福,取城卫南营的虎符来!”
刘彻也不说信是不信,唤符节令李福去取虎符,让他交给满脸茫然的秦勇。
“你那幼子秦方现下是城卫南营都尉,将兵万余,加之你秦氏在京畿各郡县的子弟和私兵,至少能凑足两万骑。”
刘彻半阖凤眸,缓缓出言道:“你将这虎符交由秦方,让他领兵前往玄菟郡,将泰阿剑寻到,连带秦立一家三口尽皆押送回京,顺带协助暗卫清剿潜藏在玄菟郡的项氏余孽及其勾连的匈奴细作。”
秦勇如闻大赦,忙是应诺谢恩。
“切记,此乃你秦氏自请清理门户,日后再行上表请罪!”
刘彻摆摆手,复又冷然道:“既要大肆清理,就须彻底仔细,涉事的秦氏亲族乃至军中将士,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秦氏确是功勋卓着,刘彻身为帝皇,自是不欲担上屠戮功臣的恶名,更不想因此动摇军心,让秦氏自行处置无疑可省却不少麻烦,也免得有心人再借机生事。
至于秦氏会否身怀怨恨,刘彻压根就不在意,秦勇既想苟全族人性命,且对他这皇帝心怀忌惮,那就索性遂了他的心意,秦氏子弟日后休想再掌兵权!
秦勇仿似见着血染秦府的惨况,不禁阖了眼睑,却抑不住老泪纵横,再度重重顿首,凄然应诺。